第四十一回 地黑天昏白蓮倡亂 花嬌柳媚女將請纓
話說白蓮教倡亂而後,派遣黨徒四出煽惑,無知愚民,靡然風從,因此蔓延得非常迅速。撲了東邊,西邊又起,鬧的官軍腳亂手忙,竟有點子應付不來。朝廷添兵增將,連放了三五位大臣,依然毫無功效。嘉慶二年,湖南苗事略定,太上皇特下誥旨,命領侍衛內大臣威勇侯額勒登保就移平苗之師,遠征教匪。彼時派出的大將如都統德楞泰,將軍明亮,總兵張廷彥,合了原有的督撫將軍畢沅、惠齡、恒瑞、永保等,差不多已有八九位領兵。大帥官多令雜,你推我委,彼此不相統屬,不相緩救,大兵到處,只知道責令地方官辦差,勒富役貧,軍令嚴於聖旨。各大帥在營裏頭鎮日價喝酒打牌唱曲兒,消遣那清閒的歲月。那些兵弁更結隊成群,到各城鄉村落,姦淫擄掠暢所欲爲。並且這幾位領兵大臣,一個個熟諳兵機,深明韜略,老謀深算,都擇定了教衆不到所在,安營立寨。因此出師年餘,連一名小卒都沒有傷折過,一個教民都沒有見面過。朝廷要責問,營裏有的是老夫子,胸中兵甲,筆下風雷,何難捏無爲有,立做一篇大捷的奏報,六百里加緊飛遞到京,自然沒有事了。
好在皇帝自己並不前來察看這個謊,永遠不會鬧穿的,這便是各大臣征剿教民的豐功偉烈。
這日,恒瑞、惠齡又有捷報到京,高宗瞧過,就遞給仁宗道:“倒又打了個勝仗。”仁宗接過細瞧半晌,沒有回奏。高宗道:“你看如何?”仁宗起身道:“照子臣看來,這裏頭的話,大半子不很可靠呢。”高宗愕然道:“怎見它靠不住?”
仁宗道:“子臣一竟要回太上皇,因見太上皇身子不很好,聞知此事定然又要生氣,因此緩了下來。”高宗道:“住了,你也是主子了,國家的事,就是你的事,我這會子不過是幫著你理理罷了。我有想不到見不到的地方,你既然想著見著,雖是不便擅專,也應回我知道。”仁宗先應了一個“是”,然後奏道:“這一班人,出師到今,算來也有一年多了,每一個月裏,總有兩三個奏報,從沒有報過敗仗,回回都是大勝。從來說勝敗兵家常事,如何能夠回回得勝?只此一端,可知就不實不盡了。”高宗道:“這個你就疑差了,國家是節制之師,教匪是烏合之衆,烏合之衆,遇了節制之師,如何會不敗呢。”仁宗道:“子臣初時也是這麽想,現在瞧來怕有點兒不合呢。”高宗忙問:“不合在哪里?”仁宗道:“官軍既是無戰不勝,教匪既是無戰不敗,早應撲滅多時了,怎麽這會子還有許多教匪呢?愈撲愈多,愈敗愈盛,天下也沒有這個理呀。”高宗道:“瞧惠齡前奏,稱教匪自入了河南後,虜協日衆,並不敢整隊迎職,不過百十爲群,忽分忽合,忽北忽南,以圖牽制兵勢,也是情所或有的。”
爺兒兩個正談的熱鬧,太監送進一本封奏,是御史宋澍拜上的。高宗接來瞧時,大旨奏稱:“惠齡奏殲楚賊不下數萬,何以至今蜂聚景安,防禁南陽逾年?何以任賊橫行秦承恩近屯興漢?何以武關全陝門戶曾不設備?豈非各分畛域懷觀望,乞專簡大臣督師三省,庶呼應靈而事權一”等語。高宗道:“講的倒也在理。”隨向仁宗道:“你看該批答他麽?”仁宗瞧過,回奏道:“子臣淺見,最好另降一旨把領兵各大臣申飭一番,不然太不成樣子了。”高宗道:“也好,就傳紀昀擬了罷。你有意思,你就當面吩咐他。”仁宗笑道:“子臣親自擬一個如何?”高宗道:“那原不值什麽,你喜歡弄,也省得假手他人。”仁宗執筆在手,即席擬成一旨,呈于高宗。只見上寫道:
太上皇誥諭:去歲邪教起長陽,未幾及襄隕,未幾及巴東歸州,耒幾四川達州,繼起至襄陽。賊始則由湖北擾河南,繼且由河南入陝西。若不亟行掃蕩,非但勞師縻餉,且多一日蹂躪,即多一日瘡痍。各將軍督撫大臣,身在行間,何忍貿無區畫。若謂事權不一,則原以襄陽一路責惠齡,達州一路責宜綿,長陽一路責額勒登保、福寧。若言兵餉不敷,已先後調禁旅及鄰省兵數萬,且撥解軍餉及部帑不下二千余萬。昔明季流寇橫行,皆由閹宦朋黨文恬武嬉,橫徵暴斂,萬民釀患,今則紀綱肅清,勤求民隱,每遇水旱不惜多方賑恤,且免天下錢糧五次,普兔漕糧三次,蠲兔積逋不下億萬萬。此次邪教誘煽,不過烏合亂民。若不指日肅清,何以奠九寓而服四夷。其令宜綿、惠齡、額勒登保等,和奏用兵方略,及刻期何日平賊,並賊氛所及州縣若干,難民歸復若干,今瘡痍輕重共十分之幾,善籌安恤以聞。欽此。
高宗瞧畢無語。於是即交軍機繕發出去。各路將帥接到此旨,嚇得一身都是汗,行文會商,倒也忙亂了好一會子。無如賊勢浩大,依舊不曾得著便宜。仁宗聞知,就向高宗請旨道:“領兵各員沒一個忠心辦事的,到營以來圖得一天是一天,過得一日是一日,遷延坐誤。照這樣子鬧下去,國家事情還好問麽。瞧柯藩的本子,此番賊首姚之富由商州犯孝義,經秦永恩扼守秦嶺,惠齡慶城復由山陽追擊,賊不得逞,南走鎮安與李全、王延詔兩酋合掠洵陽,柯藩親督鄉營防守。這時候各員如果合力會剿,何難一鼓蕩平?奈恒瑞、惠齡因循觀望,仍被賊匪奪船逃去。至襄賊渡漢後五天惠齡才到,恒瑞還在途中呢。按照祖制,惠齡等這一班人兒失機之罪,是逃不了的。”高宗道:“不料這幾個人,竟這麽的不中用。”仁宗道:“這班人的鬼蜮行爲,太上皇哪里知道。現在京的,諳達侍衛章京,誰不營求赴軍自效,究竟何嘗想替國家出力,不過圖著冒功升官,趁亂發財罷了。那幾個從軍中回來的,無不營置田産,頓成殷富,這些人的錢都是從哪里來的?”高宗聽得領兵將帥這麽不成才,心中未免生氣,隨叫下旨詰責惠齡、恒瑞等追賊不力,防堵不嚴之罪,盡奪去世職孔雀翎,並著戴罪效力。
從來說勇將怕激,懦將怕罰,經這一道嚴厲的諭旨頒發之後,各路將帥果然整作了好些,雖未見立甚奇功偉績,比了從前就差遠了,也有編練鄉勇的,也有檄調土司的。內中要算將軍明亮、威勇侯額勒登保最爲利害。這額勒登保,原是個滿洲的珠軒戶,乾隆中因爲騎射精通,選入京中充當侍衛,隨征廊爾喀、臺灣,屢立戰功。每回開仗他總鞭馬陷陣,奮呼沖蕩勇健非常。統帥超勇公海蘭察見了,歎道:“真將才也。”遂贈他一部翻清《三國演義》道:“讀此也可以略曉古人兵法。”
額勒登保大喜,就把此書當作鴻中秘寶,日夜揣摩,居然揣摩了個純熟。去年奉旨征苗,連戰連捷,以軍功封爲威勇侯,並升爲領侍衛內大臣之職。額勒登保手下兩名漢將,都有萬夫不當之勇,一個叫楊芳,一個叫楊遇春,川黔一帶稱到二楊名字,差不多沒一個人不知道。
當下額勒登保召集部下各將商議道:“白蓮倡亂,遍地都是賊氛,累的太上皇、皇上這麽宵衣旰食。咱們營裏自統帥下至小兵,所穿所食哪一樣不是朝廷恩典?現在擾的這個樣兒,就是上頭不責備咱們,自己也沒臉兒呢。終不然朝廷花了錢糧,白養咱們一輩子不成。你們聽我這話兒,說得錯了沒有?”楊遇春道:“大帥訓令,誰也敢不遵!只這現在賊勢滔天,各路將帥都袖著手瞧熱鬧兒,光是咱們這一支兵,就盡力攻打,也平不了賊子。再者官兵利於合,賊兵利於分,本營馬步通不滿一萬,也不夠調遣呢。”額勒登保道:“這還成什麽話,人家袖手,人家自己丟臉,咱們難道好學人家樣兒麽?兵馬一節呢,滿漢合計也有八九千人,就近再招點子鄉勇,也可以了。”楊芳開言道:“大帥的計劃果是萬妥萬當,但鄉勇大都是本土農民,倉卒召募於軍務上,似乎不很合用。據沐恩下見,大帥於黔中各土司頗有威信,土司的兵臨敵陣的多。再者土司跟教匪語言不通,勾煽也非容易,如果檄調前來,怕比鄉勇合用一點子呢。這是沐恩一個兒糊塗主見,是否可采還祈大帥鈞裁。”
額勒登保道:“倒是你提醒了我,這法子很好。”
當下就叫本營文案起了幾個劄子,謄寫清楚,蓋上關防印信,派遣差並分頭遞送前去。這一來不打緊,卻就引出一位輕盈嫋娜的女將軍來。這位女將軍姓龍,小字么妹,是黔中土司龍躍的妹子。龍姓原是黔苗豪族,吳三桂稱兵時光飛檄群苗策應,龍躍之曾祖獨不肯從,並起兵與三桂相抗。滇亂既平,聖祖嘉其忠勇,特賜總兵官爲諸苗之長。到龍躍本身已經四代,世職逐代遞降,只剩得個千總之職。這龍么妹生得雪膚花貌,瓊鼻櫻唇,模樣兒是沒批評的,卻有一樁奇怪處,偏是這麽千嬌百媚,卻沒有風月情懷,偏懷著英雄志氣,六韜三略無一不精,劍戟戈矛無一不曉。每當風和日暖天氣,么妹蠻裝窄袖結束得天人相似,跨著駿馬,與二三蠻女馳驟較射,雄豔風流,真可稱得一時無兩。
這日額勒登保公文到來,龍躍不敢怠慢,檢點兵馬收拾糧餉,擇定吉日出發。么妹聞知,就懇求龍躍帶領同行。龍躍不許道:“打仗的事情,可不是玩意兒,敵情變幻,刀劍無情,也是姐兒們去得的麽?我因受了皇上家恩典,沒奈何呢。不然這麽熱的天氣,在家裏涼快不好,倒要冒著暑翻山越嶺的趕將去。妹子你很好的過著太平歲月,快打回這妄念罷。”么妹笑道:“哥哥太把我瞧的小了,兵法上弓馬上,妹子也曾揣摩過,練習過,雖不見得怎麽,以現時將帥而論,自問也可以充得數了。人家得勝,妹子獨遭敗仗,那是再不會有的事情。哥哥不許我去,我也知道不過是怕我奪了哥哥的功。其實也是多慮,誰不知么妹是龍躍的妹子,山高遮不住太陽,我立了功,究竟仍舊是你的光輝,我難道還圖什麽蔭襲不成?”龍躍道:“上了戰場,生死存亡都是說不定的,我無非爲愛惜你起見。”么妹道:“哥哥放心,妹子自問,恁如何不濟,總也不至於丟臉。”龍躍知道么妹性甚執拗,力阻定然不成,隨道:“咱們再商量罷。”龍躍原是一時敷衍,想慢慢再想法子阻止她。誰料事有湊巧,出發之前二日,龍躍忽然得了一病,軍情緊急,額大帥催促文書接二連三的來,勢又不能稍緩,部下各將又沒一個能當這重任,於是龍么妹遂代兄督隊到額侯大營聽調了。臨行時光,龍躍囑咐了好些話兒,么妹一一答應。正是:鐵甲裹纖腰,金閨作烈士。暫別珠帷鏡,檻綺夢催醒。撫將駿馬長鞭,雄心激勉三軍。呼娘子大增巾幗之光,號夫人足厭衣冠之氣。
龍么妹這支人馬,迅疾如風,行了半月開來,已與大軍相接。這日行到南籠地界,此處離大營只有三十裏。么妹下令:“安營歇息一日,明兒晉謁大帥,聽候調遣”。安營已畢,就派二十名巡邏隊,四出哨探。一時報稱:“東南角上,有賊騎窺探,諸將都欲出營擒捉。”么妹道:“咱們才到,敵情地勢都不很熟悉,只能嚴守營門,不得輕舉妄動。等明見過大帥,奉了將令,出戰也未晚。”諸將聽了,都笑么妹沒膽子,要私自出營擒捕。么妹道:“我是全營的主帥,誰違我令,我就斬誰。”說著把兩泓剪水秋波進出寒光,向衆人打了個圈兒。衆人被這明星般的目光一逼,頓時寒戰起來,一個個低了頭,不敢答話。
這晚月上之後,么妹帶領侍婢,親往各處巡視,但聞刁鬥之聲前後相應,查了一遍,見守的倒還嚴密。查畢回營,帳外檄聲已報三鼓,舉頭瞧那月時,愈益品瑩澄徹,兩三片薄雲,映著月色,徐徐浮動,宛似輕霜薄絮似的,心中好不快然。遂令侍婢取寶劍來,趁著月色舞將起來。劍氣生風,劍鋒激電,么妹的慧心嬌力,正全注在寶劍上。流星探馬飛報軍情,說額侯中了賊人詭計,被困在南籠地方,賊首王囊仙、七綹須前後夾擊,情勢十分危險。么妹道:“那還了得!”隨令拔隊齊起,星馳往救。么妹身跨駿馬,手舞銀槍,十多員苗將,三百名苗軍,緊緊相隨,馬前扯起三丈來高的紅綢大旗,中間繡著個大“龍”字,飛馳而前,迅疾得像箭一般。霎時間早到戰地。么妹飛騎陷陣,那股銳英氣風直接辟易千夫,披靡萬從。左沖右突,戰到天明,賊人抵擋不住紛紛退避。么妹吹號收軍,檢點人馬,只死兩個,傷了五個,各苗將唱名報功,陣斬賊人首有四百五十七顆,生擒賊酋九名,陣降賊兵二百二十三名,所得馬匹糧餉,不計其數。么妹吩咐:“馬匹糧餉本軍收用,降兵編人本軍,充當火夫。賊酋九名,首級四百五十七顆,解往大營聽賞。”處置才畢,忽報:“額侯爺差官求見。”么妹忙叫快請。只見進來了兩個藍頂花翎的差官。兩差官見了么妹,都各一呆,隨道:“大帥派我們來請龍爺呢。”么妹笑道:“原來大帥還沒有知道我哥哥龍躍因爲病了,派我前來代當差使的。”兩差官驚道:“昨兒晚上血戰南籠救出我們大帥,難道就是姑娘麽?”么妹笑道:“不敢,是我做的事。”兩差官相語道:“誰料花朵兒似的人,竟有這麽能耐,你我丈夫真真愧死了。”當下就傳額侯令,請么妹到大營相見。
么妹到了大營,額勒登保也異常賞歎,待以賓客之禮。么妹詢問賊情,隨獻計道:“賊人經此挫折,業已喪膽。何不獎勵三軍,分道進攻,一鼓作氣,南籠之賊不難立就撲滅。”額勒登保道:“你這話深合兵機。我兵條條生路,不過拼命進戰是一條死路;賊兵條條死路,不過拼命鏖戰是一條生路。欲以我之長攻賊之短,只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之一法。等楊芳、楊遇春到了,咱們就分道進攻是了。”原來這時光二楊正奉差在外,隔不上幾時,果然二楊兵到。額勒登保定下方略,分兵八路,協力進攻。龍么妹的苗兵,雖然只有三百人,倒也當作一路。擇定八月十五夜,八路兵馬一齊攻撲。
到了這晚,天靜無雲,月明如畫,輕飈掠須,拂拂生涼。
么妹坐在馬上,星眸似水,杏臉含春,笑向左右說:“這起賊子,合該命盡,咱們今晚大家留心點子,總要多擒他幾個活口,最好把著名的王囊仙、七緞須捉住了,也顯顯咱們苗人的能耐,要是被人家擒了去,咱們臉兒上都沒有光輝的。”話猶未了,忽聽號炮聲響,衆苗將道:“了不得,人家搶了頭陣去了。”
么妹笑道:叫咱什麽,遲早不爭在這一刻兒。擒賊先擒王,拿住了王囊仙、七綹須,懲他們如何殺敵致果,也難跟咱們比肩兒子。”說罷,催馬前進。忽前哨時稱拿住兩名賊子。解到馬前,么妹停轡瞧時,見兩賊都有三十上下年紀,都穿著白衣,見了么妹,不住的叩頭求饒。么妹嬌聲喝問:“你們兩人姓甚名誰?在賊營中當什麽差?這會子要往哪里去?要命的就照實講,實講了,我不殺你,我還賞你呢。要有一字半句虛話。”說到這裏,就把所備寶劍一掣,映著月色,一股冷森森寒氣,直射向兩人臉上來,嚇得兩賊沒日子的喊“饒命”。么妹道:“也沒見過這麽沒中用的人,也要出來當賊子。放心罷,這髒髒東西,我要親自動手殺起來,怕不薰壞了我麽。快講!”馬前苗將齊聲催喝,兩賊只得供道:“小的李福、王祿,都是王教首手下的聽差。王教首爲官兵不日前來攻打,特差小的兩人,到川中王三槐總教首那裏求救。這是句句實言,女菩薩慈悲放了我們罷。”么妹道:“王教首是誰?”兩賊回道:“就是王囊仙!”么妹心裏一動,笑向左右道:“不料咱們的大功,就著落在這兩個賊子身上。”隨喝問:“王囊仙所在地方,你們諒總知道。”兩賊回“知道”。么妹道:“你們引我去擒王囊仙,擒了王囊仙,我自重重賞你們。”欲知兩賊肯從與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二回 數奇命將軍空百戰 多情種紅粉自千秋
話說李福、王祿被龍么妹一陣子硬嚇軟騙,已是筋酥骨軟,不由不答應。么妹本是謀勇兼優的,有了這麽兩個內應,自然臨機決策,只半日功夫,就把王囊仙、七綹須都擒住了,軍威大振,南籠就此肅清。陳雲伯先生有長歌讚美道:
羅旗金翠翻空綠,鬟雲小隊弓腰束。樂府重歌花木蘭,錦袍再見秦良玉。甲帳香濃麗九華,玉顔龍女出龍家。白圍燕玉天機錦,紅塵蠻雲鬼國花。小姑獨處春寒重,巫峽雲間不成夢。喚到芳名只自憐,前身應是桐花鳳。一卷龍韜薦褥薰,登壇姽嫿自成軍。金階台榭森兵氣,玉砦闌幹起陣雲。昔年叛將滇池起,金馬無聲碧雞死。水落昆池戰血斑,多少降旗盡南指。銅鼓無聲夜渡河,獨從大帥挽天戈。百年宣慰家聲在,鐵券聲名定不磨。起家身襲千夫長,阿兄意氣淩雲上。改土歸流近百年,傳家獨賽雲台丈。雪點桃花走玉驄,李波小妹更英雄。星馳蓬水魚婆箭,月抱羅洋鳳女弓。白蓮花塵黔雲黑,九釋龍場堠烽逼。一紙飛書起段功,督帥羽檄催軍急。阿兄臥病未從征,阿妹從容代請纓。吭女兵符親教拿,拿龍小部盡媌姪。紅玉春營三百騎,美人虹起鴉軍避。戰血紅銷蛺蝶裙,軍符花鏨鴛鴦字。秋夜談兵誘屈涼,白頭老將愧紅妝。圍香共指花嫋市,驃騎爭看雲嚲娘。敵中妖女金蠶蠱,甲杖彌空勝白羽。金虎宵傳羅曼力,紅下夜演天魔舞。八隊雲旗夜踏空,擒渠爭向月明中。晉陽掃淨無傳箭,都讓蕭娘第一功。春山雪滿桃花路,鑄銅定有銘勳處。八百明駝阿檻歸,三千銅弩蘭珠去。當年有客賦從戎,親見搖仙玉帳中。珠目蠔脂翠人樣,豔奪胭簪一角紅。軍書更有花畔格,蠻箋小幅珍金碧。誰旁相思寨甲居,鈴名紅軍芙蓉石。功成歸去定何如,跳月姻緣夢有無。惆悵金種花落夜,丹青誰寫美人圖?
額勒登保經此大勝,才待修本報捷,忽接德楞泰參贊公文一角,才知德參贊靠著鄉勇之力,連獲大勝,現在想出一個堅壁清野的法子,將軍明亮深爲許可,特行文書詢問是否贊同,如果同意,擬即聯銜會奏等語。原來德楞泰部下索倫勁旅通只不到三千,練就的鄉勇倒不下二萬餘人呢。因爲八旗兵士有了傷亡,例須奏聞朝廷,就是綠營也須咨照兵部,手腳是繁不過,比不得鄉勇都是就地招集的,死也罷,活也罷,並沒個人兒前來詢問。所以每逢開仗,鄉勇總是擋頭陣,鄉勇後面才是綠營兵,綠營兵後面才是八旗兵。敗了,死的是鄉勇;勝了,得功的是綠營八旗。嚴如粒先生有《鄉兵行》前後篇,前篇道:
紅旗悠悠土城頭,繞城畫角雲慘愁。羽檄星馳募鄉勇,大旗小旗森戟矛。鄉中豪俠子,亡命身未死。乘時得入瞟騎營,誓取功名如折矢。夜宿沙場刁鬥鳴,酒酣高唱氣驕橫。黃巾十萬勢洶勇,來壓軍門雲不動。排弩架炮守壘營,將軍有令須持重。豈無中黃賁育士,軍令森嚴稟相奉。鄉兵憤怒火出鼻,大呼陷陣萬夫辟。頃刻驅狼若驅羊,諸軍鼓噪踵相繼。爬堵翻簀無處尋,岩懸削瓜簀屯雲。憑高負險侮我軍,仰視墜帽徒怒嗔。將軍下令懸重賞,執擒賊者銀千兩。幾輩貪賞不顧生,前者頂縻後者上。藤繩壘縛獻軍門,一軍歡迎得好仗。椎牛饗士軍筵設,夜奏甘泉月三捷。幾番開庫賞鄉兵,謝恩叩頭頭有血。歸來就地作博場,俄頃千金如沃雪。全日班師撤歸裏,中有一人注不上。十年百戰掃攙槍,兩手依舊空男子。悔要銀錢不要官,哪有功名誇間裏?”
後篇道:
大紅旗,小紅旗,大小紅旗共迷離。七裏蜈蚣稱健兒,五日十日道途壅,居人栗栗行人悚。聽說前途撤鄉勇,鄉勇十人九頑劣。中有一人獨悲咽,哀哀細從召募說:妖氛起荊襄,達州劇賊尤披猖。慚無顔面回故里,起名再吃鄉兵糧。夔府作軍探,湖北又湖南。最後隨營過堯關,輾轉黑河太巴山。老林百日無完衣,射見踵決血流啡,一饃二十錢,甜米鬥二千。披得包穀作晚爨,青綱樹涇燒不燃。昨到興安城,糧船如魚鱗。又見守營卒,個個衣履新。殺賊要鄉勇,受賞偏說冊無名。十年凱撒人已老,欲移新兵糧額少,賞金多被領旗抽,區區微勞誰見收。不收亦無愁,依然無面回鄉裏,甘心老向南山死。
照這《鄉兵行》瞧去,當鄉勇是最吃虧事情。誰料當時興頭的人很不少呢。就德楞泰此番戰績,一大半都是鄉勇健將羅思舉的大功。羅思舉是達州東鄉羅家壩人氏,智謀出衆,膽略過人。他的用兵,全得力於“出奇制勝”四個字。嘉慶元年,白蓮教首王三槐在豐城地方起事,屯聚數萬,矛槊成林,嚇得官軍正眼也不敢覰視。豐城離羅家壩只三、五十裏路程,王三槐派賊衆三千人出掠,前鋒已及羅家壩。此時壩中團勇點名兒雖有一萬多人,卻沒一個臨過陣的。執著兵仗排隊了,遠遠瞧去,倒也不見什麽破綻。一但叫他殺賊,十個人中總有九個腿子裏嚇得沒了勁兒呢。羅思舉當著團長聽報賊來,忙向衆人道:“賊子來了,咱們都出壩抵禦去。”連說三遍,也有應的,也有不應的。羅思舉發急道:“團勇原是保護地方的,賊子來了不抵禦,要鄉團來做什麽?咱們妻兒老小,田房財産,都在壩裏頭,賊子打進了壩,誰還保得住誰?這回開仗,還是自己保護自己呢。”經這麽說了,才有數十個人,執著刀叉相從。出壩二三裏,望見一簇賊人蜂擁而來,也不知有幾多人數,白旗高扯,標著“白蓮教”字樣。衆人見了,膽都寒了。羅思舉道:“喊一聲呐助助威,咱們就迎殺上去。”說畢飛步揮刀奮身直前。衆人只喊了一聲呐,早都溜跑了。等到遇敵奮鬥,只剩了羅思舉一個兒。羅思舉交過十多個回合,回顧鄉勇,並沒有第二個人上來接應,心裏沒好氣,忽然情急智生,想出一計,大呼道:“不過三五十個賊呢,快齊心撲掉他。”壩裏鄉勇聽說賊少,勇氣頓時奮起,爭著奔出,萬刀齊斫,萬叉齊搠。賊衆大駭,棄械奔逃。鄉勇乘勢追趕,獲了個大勝仗,所獲器械馬匹,斬的首級,擒的活口,真是不計其數。
羅思舉道:“今兒咱們得打勝仗,可知賊人的能耐也不過如此。頭回怕,二回就不怕了。”衆人都道:“咱們殺了這許多賊子,到哪里請功去?”羅思舉道:“達州現有遊擊衙門,咱們就到那邊報去,多少總得著點子賞。”於是衆人扛了殺下的首級,押了生擒的賊子,跟著羅思舉到達州遊擊衙門報捷請賞。這位遊擊姓羅,名定國,世務上參的精透,正患教事猖撅,上峰責問,聽說羅思舉來衙報捷,心中甚喜,頓時放出籠絡手段,宰殺豬羊,把衆人請了一頓飯,又把羅思舉當著衆人著實獎勵了一番。羅思舉見遊擊如此管待,覺著自己臉上增起無上光榮。羅定國道:“王三槐沒有擒住,終是地方大患,你老哥現在軍威大振,賊子聞風喪膽,如果到豐城去劫寨,出其不意,攻其無備,賊子定然束手就縛。”羅思舉道:“照思舉意思巴不得踏平豐城,活擒賊首。只怕鄉勇未曾經過戰陣,不很有濟呢。”羅定國笑道:“老哥也太謙了,羅家壩的鄉勇,誰也不知!咱們老營務哪一件能夠強過了你!必是老哥不放心,不妨先到那邊探視一下子,可取則取,可止則止。”說到這裏,便笑顧衆人道:“衆位聽我這話兒,說得錯了沒有?”衆人齊聲應“是”。羅思舉本來喜事,現在見衆情踴躍,自然更沒甚麽異議了。
這日,酒罷之後,羅思舉獨自一個扮作鄉人模樣,悄悄去了一日一夜,回報羅定國道:“賊營戒備松暇,果然可以襲龋老爺帶官兵五百,在外接應,我同三五十個死士,奮呼殺入賊寨,何難一舉撲滅?”羅定國道:“果然這麽容易,好極了!只是我這裏的兵,還要保守城池,離了去怕城池就要不穩。”
羅思舉道:“老爺也太小心了,劫寨又不比別的事,一下子就成功了。成了果然不庸守得,就是不成,也不過費上一宵半功夫,哪里就耽誤了公事。”羅定國道:“營城規矩,你老哥原來還沒有知道。咱們的兵馬,沒有上官軍令,輕易是不得調動的,比不得你們,不受皇家糧餉,倒可以自由自在。”羅思舉聽了,知道定國沒有討賊的膽量,停了半晌,笑答道:“老爺果然有老爺的難處,我羅思舉定要仰勞老爺,原是我自己不知進退,只是赤手空拳劫營的事,如何做的成功?只求老爺賞我三五斤火藥,拼這條賤命不著,定做一番事情出來給人家瞧瞧。”羅定國道:“這個可以商量。”就叫人給了羅思舉八九斤火藥。羅思舉藏了火藥,也不跟同伴商量,獨個兒趁夜裏闖到賊營,擲下火藥包。頓時烈焰薰天,濃煙匝地,八方四面都著了火。衆教民從睡夢中驚醒,奪路奔走,顛崖墜谷,死者不計其數。思舉趁亂裏跳身逃回。因沒有官軍追擊,便宜教民,只受了個虛驚。
然而,思舉從此威名大振,遠近鄉勇鹹來歸附,自己練成一軍,名叫羅家兵。四川總督聞之,並賞他一個七品頂戴,給劄一道,歸副都統佛住節制。這佛副都統,也是個公子哥兒,戰略上平常的很。此時川中教民,最強的,川北要算羅其清、冉文儔,川東要算徐天德、王三槐。這日驚報傳來,知道徐王兩賊合兵來窺東鄉,聲勢頗爲利害。羅思舉急稟佛住道:“東鄉城低壕淺,勢難守禦,趁他沒有到,趕快的浚濠設柵,屯糧積草。一面行文求救,才能夠巴望沒事。”佛住笑道:“忙什麽,咱們現有著數萬鄉勇,賊子來了,只一鼓便殺他個片甲不回。”思舉回營歎道:“佛都統不聽良言,必爲賊人所敗,只可惜我數年心血練就的羅家軍,與他同爲玉石。要真是這樣,我哪里對的住我那面八卦旗呢。”原來,羅軍號旗畫有八卦爲識,所以他這麽講。
當下思舉正在嗟歎,忽報劉青天差人求見。思舉大喜,立命請見。原來這劉青天,是四川省一個知縣,姓劉名青,因爲做官清正,衆百姓替他起個綽號,叫做劉青天。教衆所至蹂躪,並見了劉青,倒也並不相害。因此劉青時常出入教衆營裏,譬說利害婉言諭降,一片婆心,無非望生靈免遭塗炭。此時劉青奉了上憲公事,要到教民營中招撫王三槐,卻先派人來見羅思舉,請他暫緩征剿。思舉見了來人,喜道:“劉青天真是可兒,他也知道世界上有一個羅思舉呢。”隨向來人道:“我在這裏也沒甚事,倒不如跟了你去。你們老爺很識貨,這種人跟他做伴兒,是很有趣的。”來人道:“老爺肯光顧,原是再好沒有的事,只是咱們老爺不曾吩咐過,怕都統爺要見怪麽。”思舉笑道:“你怕佛都統見怪麽?他要真是見怪,也該聽我的話了。必料我是沒有用的東西,在也沒什麽益,去也沒什麽損,再者咱們原不比綠營,食官家的糧,聽官家的令,喜歡到哪里,就到哪里,誰也管不了誰呢。”來人見他滿腔怨憤,知道無法阻止,只得答應了。
當下羅思舉傳令本部拔寨齊起,高扯八卦旗號,直赴劉青營裏來。劉青的營紮在方山坪地方,兩賢相遇,露膽披肝,投情合意,說不盡的要好。當下劉青道:“參贊德公愛才若渴,像老哥的本領投了他,定可以出人頭地。”羅思舉道:“侯門如海,德大人那麽尊嚴,像我這種芥子似的人兒,要見他也不能夠呵!”劉青道:“德公脾氣還好,老哥倘然有意,兄弟願爲先容。此番招撫的事,德公倒也主張大半呢。”羅思舉大喜。
這日,劉青人寨招撫,羅思舉跟隨前往。先到王三槐營裏,復到羅其清營裏。羅其清原是劉青部民,劉青一見就大哭道:“本縣不德,致我安分良民失身邪教,這都是我劉青一個兒的錯誤。”羅其清聽了,也不覺淚隨聲下,忙卸掉白袍伏地請罪。
劉青親手扶起道:“能聽約束,就是好人。大帥跟前,本縣總竭力替你們懇求。”其清謝過,當下設筵款待。酒到半酣,劉青笑指羅思舉問其清道:“這位元老爺你認識沒有?”其清忙回“不認識”。劉青道:“跟你同姓呢,就是豐城劫寨的羅老爺。你們縱沒有會過面,也應聞到他大名了。”其清道:“豐城劫寨那不就是一個人,趕走我們數萬弟兄的羅思舉羅老爺麽?”
劉青道,“正是這位老爺。”其青疾忙起身斟酒,口稱“失敬!”隨道:“八卦旗羅家軍,誰也不知?!誰也不曉?!照羅老爺的功勞,就花翎紅頂,也不爲過。現在羅老爺前程還只是個爛銅頂子,倒是那些深居簡出的什麽欽差參贊,倒一個個妻封子蔭,那些人何曾費過一點子心力?所有功勞,都是別人的,別人竭心竭力,他倒白白的享現成,這真是最不公的事情。”
劉青才欲答話,忽聽外面人馬行動聲響,一陣過去,一陣又來,詢問羅其清,只笑著不答話。劉青心中疑惑,要出帳瞧看,其清阻住道:“老爺放心,老爺是世家上第一個清官,懲再壞點子的人,總不敢在老爺身上有什麽奸計,何況是我?”
劉青心終不安,三回五次的要走,其清道:“我們這裏,老爺是難得光顧的,一杯水酒,也不肯賞臉?”劉青道:“我到這裏來,原不是爲著飲食,參贊大臣立候我回話呢。如蒙厚愛,就撫之後,請到本縣署中,痛飲一醉,如何?”其清道:“既然如此,羅老爺請暫留此,因爲還有幾件事,要與羅老爺商議呢。”劉青目視思舉,思舉道:“公請先回去是了。”其清送劉青去後,重復入席,與思舉談天,言語之間很有窺探軍情的意思。思舉知道他沒有降意,設一個脫身法子逃回營來,卻是個空營。正在不解,忽見兩個鄉勇自外而入,一見思舉,就道:“羅老爺也回來了,好了,咱們走罷,劉老爺早走了多時了。”思舉忙問“劉老爺走了哪里去?”鄉勇道:“你老人家原來還沒有知道東鄉早失守了,部統早被害了。劉老爺勸降時光,賊人一邊跟劉老爺敷衍,一邊就調人馬打東鄉。劉老爺回營得信,怕受暗算,立即拔隊開去。”思舉十分驚訝,又問:“開向哪里,你們可知道?”鄉勇道:“劉老爺說過,是投德大人去的。”思舉此時空拳赤手,一個兒也成不了大事,只得也投德恭贊營來。
參贊德楞泰所了劉青的話,倒很看重思舉。這夜接到軍報,知道石子坪香爐坪兩處險要,已被徐天德、王三槐分兵據守。
羅思舉雄心怦然,入見參贊,請率領鄉勇,飛騰絕壁,暗襲教營。德楞泰大大嘉許,並給了他十多斤火藥。有志竟成,果然一戰成功,殺得徐王兩教首,棄營夜遁。德楞泰立賞了羅思舉一個藍翎千總。這一件事情,正與龍么妹肅清南籠同一時候。
當下額勒登保接到德楞泰公文,就向總文案舒舉人房中來,商量個回復的稿子。不意才到門口,就聽舒舉人在裏頭拍案道:“真是第一個美人兒!第一個英雄兒!往古無雙,來今少有,不知哪個有福的,能夠消受她一輩子。我舒鐵雲生長中華,這豔福是沒分的了。”說罷發歎。額勒登保聽了幾乎笑出來,隨咳嗽了一聲,走進道:“老夫子這麽多情,真不愧風流名士。”舒舉人紅著臉,起身道:“晚生酒後狂言,不期被東翁聽去。”額侯坐下,見案上擺著張才寫的字紙兒,墨漬還沒有幹呢,隨問:“這是什麽?”舒舉人道:“晚生見龍么妹那麽英雄,那麽美麗,情不自禁寫了幾首歪詩,無非想替她傳流後世呢。”額侯道:“偏是多情種子,偏不能享受豔福,也是很不平事情。”舒舉人道:“晚生這幾首詩,也可算結成文字因緣,不辜負此情了。”欲知額侯如何回答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三回 獲賊首懦臣得意 見上諭權相驚心
話說額勒登保聽了舒舉人的話,笑道:“那麽情魔,虧你是老夫子呢!要是咱們當將帥的,就不行了。”舒舉人聽了,肅然謝過,於是賓主重談公事。舒舉人道:“旬日之間,川黔兩捷,軍務呢,順手很了。叵耐這班教匪,東流西竄,隨地蔓延,終不是個了局。官兵收復了地方,還要招集流亡,辦理各種善後的事,又未便跟著教匪追來逐去的趕。晚生爲了這件事,千思萬想,費盡心機,總沒有個妥善的法兒。可巧昨晚想出一計,本來就要告知東翁的,因爲裏頭稍有未妥的地方,現在德參贊既有公文來,那是很好的機會,這計策,正與他暗合,果然行了,教匪就此滅掉,也說不定呢。”額侯忙問:“什麽計策,這麽的利害?”舒舉人道:“就是德參贊來文所說堅壁清野的法子,勸令各地鄉鎮百姓,築造土堡,開掘壕溝,各自爲守,賊人沒處擄掠,沒處煽勾,自然撲滅的就快了。”額侯喜道:“果然妙計,費神起一個底子回復他,咱們准聯銜兒會奏是了。”舒舉人應著,當下就復了一道公文去。德楞泰立刻題本,因明亮是兩朝老將,推他領了銜,大意稱說:“臣等自楚入陝,所經村莊皆已焚燼,蓋藏畢已搜劫,男婦皆已擄掠,目不忍見。已擾者恤,未擾者尤宜提防。查各州縣在城之民,有城池以爲保障,其村落鄉鎮,僅恃一二隘口,鄉勇或遠不及防,或間道失守,倉皇逃避,不但衣糧盡爲賊有,且備衛之火藥器械,反以藉寇而資盜。而各賊所至之處,有屋舍以棲止,有衣食火藥以濟急,有騾馬芻草以奪騎更換,有逼協之人爲之鄉導負運。是以自用兵以來,所殺無慮千萬,而賊不加少。且兵力以保城爲急,則村市已被虔劉,以保荊襄爲急,則房竹安康,已難兼顧。爲今之計,欲困賊必須衛民,莫若傷近賊州縣於大鎮,勸民修築土堡,環以深溝,其餘因地制宜,或十餘村有一堡,或數十村爲一堡,賊近則更番守禦,賊遠則乘暇耕作。如此以逸代勞,賊匪所至,野無可掠,夜無可樓,敗無可協。如以大兵乘壓其後,殺一賊即少一賊,滅一路即清一路。近日襄陽紳士梁有糓等設堡團守,賊屢攻不能犯。此保障之成效,至川東各屬多有險峻山寨,只須令鄉民臨時移守其中,一如守堡之法,於以禦賊安民,必可刻期撲滅”等語。似這麽長規遠略,以爲必定可以仰邀宸允,不意朱批下來,竟說:“築堡煩民,不如專禽首逆,所請著無庸議。欽此。”各路將帥的興頭,被這一桶冷水澆得透體冰涼。不多幾時,朝廷又特派勒保爲湖廣總督,宜綿爲剿匪總統。這兩位大臣,一味的貪財好賄,有功的不賞,有罪的不誅,將士愈益解體,匪勢愈益猖撅。高宗聞之,心愈愁悶。仁宗再三勸解,說:“這都是子臣沒福,乾隆年間,一竟很太平,才一改年號,就亂起來了,那不全都是子臣失德的緣故?”高宗道:“事情依舊是我管著,如何好說是你失德呢?”
這日,仁宗到圓明園給太上皇請安,見太上皇盤膝兒坐在炕上,閉著眼宛如老僧人入定似的,嘴裏頭喃喃念誦,一個字也聽不清,不知誦的是何經咒。仁宗不敢驚動,又沒有賜坐的恩命,只得垂手侍立。一時和珅進來,見仁宗站著,也只得垂手侍立。忽見太上皇問道:“這兩個是誰?”和珅應聲答道:“是徐天德、孫士風。”太上皇聽了,依舊喃喃的念誦,一時誦畢,才與仁宗、和珅講話。太上皇說起要熱河避暑去,仁宗道:“今年不知怎麽,這裏天氣比了往年要熱好多呢,那邊氣候不知怎樣?”高宗道:“那邊樹木多,總好一點兒。”仁宗道:“太上皇高興,子臣理應隨侍。但這會子教匪還沒有平靖,軍務旁午,子臣留在京裏整理一切,也好使太上皇少勞勞心。”高宗道:“你要整理,那邊也好辦事呢。你的意思我也知道,無非爲擾亂當口,咱們走了,京裏頭人心不免就要搖動。其實都是小孩子見解,我正爲白蓮教擾亂,才要到熱河去。外邊人見咱們爺兒兩個,還這麽舒齊暇豫,不知咱們有怎麽高深的廟算呢!年年逛的地方,爲了亂事就停止,那不是自己先慌張自己了麽,被白蓮教聽了去,擾的愈興頭了。”隨問和珅道:“你聽我的話錯了沒有?”和珅自然隨聲附和。仁宗不敢回駁,只得也答應了,當下散出。仁宗忽然想起那件事,隨叫住和珅問道:“太上皇方才講的什麽話,我聽不懂,你倒聽的懂?”
和珅道:“皇上所問不就是太上皇喃喃誦念的話麽?”仁宗道:“不錯,就是那話兒。”和珅道:“那不是話,是個咒語,太上皇天縱多能,世界上所有各國各教的語言文字經典咒語,沒一樣不知道,方才誦的就是喇嘛教所有的喇嘛咒。”仁宗道:“喇嘛咒有甚用呢?”和珅道:“這喇嘛咒真是了不得,能在千里之外一刻之間,活生生把心上所恨之人立時咒死。不過行咒時光,喝問姓名須要旁人代答。太上皇方才喝問老臣,只道徐天德、孫士鳳,都是白蓮教首領,太上皇平日最恨不過的,才代答了這兩個人名字。”仁宗道:“喇嘛咒這麽利害,你總也會的了。”和珅道:“老臣也是太上皇教授的。”仁宗聽罷嘿然。次日太上皇頒出誥諭,擇定五月初九日啓蹕,出狩熱河。
高宗耽安逸樂,一年四季住的都是福地。春天住的是圓明園,夏天住的是熱河行宮,秋天住的是奉天故宮,冬天住的是京師大內。天下亂得江翻海倒,他老人家依舊沒事人似的逍遙巡狩。其實他也有他的長處,雖然終年遊逛,事情卻依舊辦理的,即如這會子住在熱河,軍報絡繹,半夜裏還常常批閱章奏呢。一夕,爲了樁什麽事,叫太監軍機處去宣召軍機大臣。太監走了一趟,回奏軍機大臣都家去睡覺了,一個都沒有在那裏。
高宗聽了沒好氣,隨道:“我還在辦事呢,他們倒那麽安逸,真都是福氣人兒。”太監道:“待奴婢到他們家裏去傳旨。”
高宗道:“不用驚動他們了,章京還有個巴麽?”太監道:“奴婢才到軍機處,見那邊靜悄悄地,案上的燈兒也只黃豆大小的光亮,一個瘦子眯著眼,在那裏瞧書兒,軍機大臣回家的話,就是他告訴奴婢的,這瘦子是不是章京,奴婢也沒有問及。不過那麽一所大屋子,只剩他一個兒在那裏呢。”高宗道:“你去問問,是不是本署的章京?是,就召他來。”太監領旨而去,一時引了一個瘦臉摳腰的晶頂官員進來,叩頭兒見駕。高宗道:“你叫什麽名字?”那人回奏:“微臣吳熊光。”高宗道:“你原衙門是哪一個?”吳熊光道:“微臣原職是通政司參議。”高宗道:“在軍機處當了幾多年數差?”吳熊光道:“五年多了,微臣還是乾隆五十六年調到軍機處的呢。”高宗道:“事情總熟悉的了?”吳熊光碰頭道:“微臣因賦性愚笨,公事到手,每不敢輕率從事,所以錯誤之處,還不很多。”高宗喜道:“能夠這麽就好。”當下就與他商議政事。也是吳熊光官運來了,奏對的盡都稱旨,高宗十分喜悅。
次日,和珅入見,高宗就道:“軍機事情日繁,你有了年紀,未免有地方就要照顧不到,很該挑幾個人幫助幫助。”和珅未及答話,高宗又道:“傅森、吳熊光這兩個人,我看多還出息,都還能夠辦事,可叫他在軍機大臣上行走。有了這麽的好幫手,你也可以少費點子心思了。”和珅碰頭道:“太上皇體恤老臣,無微不至,老臣自當感戴,但傅森、吳熊光兩個,傅森也還罷了,吳熊光官才五品,於體例上似乎不很符合。”
高宗道:“按照體例幾品的官才能夠在軍機大臣行走?”和珅道:“至少須三品呢。”高宗道:“要三品麽?那也很容易,吳熊光朕立賜他一個三品卿銜,那總可以了麽。”和珅叩頭道:“恩出自上,老臣何敢強爭。只是太上皇這個恩典,怕倒害了他呢。”高宗忙問何故,和珅道:“吳熊光家裏窮得很,軍機大臣例須開轎,平白的添出這筆開支,叫他力量裏哪里辦的上?”高宗道:“那也容易,著戶部賞給他飯銀一千兩,總也不致困苦他了。”和珅碰頭道:“戴衢亨是狀元出身,官爲學士,已經是四品了,在軍機當差的日子,也與吳熊光差不多,用吳不如用戴,還求太上皇聖裁。”高宗道:“派一個軍機,偏就有這許多的講究,狀元咧,榜眼咧,難道今兒是殿試麽?”和珅聽了,不敢言語。於是下誥諭,吳熊光就在軍機大臣上走。原來這吳熊光別號槐江,原是大學士阿桂識拔的,和珅與阿桂不很合的來,阿桂雖故,宿憾未消,所以竭力的阻止他。
吳熊光自升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後,辦事愈益勤慎。此時內外蒙古各盟旗王公、台吉都到避暑山莊祝禧瞻觀,雖一般的唱戲賜宴,大家終爲著亂事沒有往常的高興。
這日,仁宗率著和珅等幾個大臣侍著太上皇正在講笑話兒解悶,太監送進一本,六百里加緊的軍報,是勒保奏來的。高宗瞧閱一過,不覺喜形於色,笑向仁宗道:“匪首王三槐擒住了,倒也虧他。”和珅道:“這都是太上皇、皇上的洪福。勒保不過靠福成功罷了。”高宗微笑不語,隨傳吳熊光,令擬旨封勒保爲一等威勤公,並發花翎五支,藍翎十支,白銀一萬,賞賁有功將士。
且住,這位勒公爺出兵以來,從沒有與教衆開過一仗,怎麽白蓮教首王三槐,倒被他生擒了呢?原來王三槐據守在安樂坪地方,地險兵強,聲勢很是浩大。勒保不敢攻擊,無奈上頭嚴厲不過,責備的上諭接二連三,再要按兵不動,前程定然不保。勒公生平最怕的是教衆,最愛的是官,疊接嚴旨,心裏頭不免慌張,就與本營心腹商議征剿教衆之計。衆將都道:“開仗的前情,並不爲難。前排兒在有鄉勇屏風兒,死活勝敗,都與咱們不相干。第二排是綠營,八旗兵在後面。吉林索倫兵,更在後面。咱們督隊的更在後面,好在白蓮教也驅難民充頭陣,開一回仗不過是鄉勇跟難民拼性命,咱們承是不相干的。打了勝仗,功勞都是咱們的,既是上頭不肯相諒,開一仗也不妨事。”勒保道:“鄉勇死了,自然是白送命,難道還有功夫替他議恤麽?但怕頭陣兒死盡了,衝動後陣,咱們也要帶著呢。”一人道:“劉青這蠻子頗有點子虛名,白蓮教倒都還信他的話,何不調他來營?派他來招撫去,辦的得手,也省了一番手腳。”勒保道:“劉青已升爲兵備道也是監司大員了,就調了他來,辦的成功也難沒掉他的功勞,再者上頭原不叫我招撫呢。”那人道:“沐恩淺見,原不真叫他招撫,無非把白蓮教首謊了來營,奏報上去只說是生擒的,上頭又不親來瞧看,這裏誰不是大帥心腹,劉蠻子不經大帥手,還有誰敢替他代奏麽?”勒保沈吟半晌,開言道:“事情呢很不妥當,急到臨頭沒奈何,只好權把這法兒濟一濟了。”隨命文案處老夫子,辦了一角公文,加緊遞去。
劉道台原是國而忘家公而忘私的,接到公文,立帶鄉勇百名,並本署文案劉星渠到大營聽令。勒保接見部下,大爲客氣,先把劉青恭惟了一番,然後談入本文,請他到教衆將中去招撫。
勒保道:“兄弟自問才具上平常的很,歷來經辦各事,終不免忠厚有餘,剛斷不足,即如教匪的事情,兄弟偏見,總以爲營裏頭的兵是朝廷赤子,白蓮教徒也是朝廷赤子,同系赤子,同系一家,又何忍干戈相見。就是派兵征剿,在朝廷原無成見,咱們辦的妥當,朝廷總也欣喜的。”劉青道:“大帥一念好生,不知又替朝廷造到多少福氣呢。”勒保道:“提甚福氣,不過圖省事罷了。對著賊人的威信,你比我要強多,現在依舊借重你到那邊走一趟。同系朝廷的事,你老哥諒總肯辛苦的。”劉青道:“大帥吩咐,自當謹遵,不知大帥要招撫誰?”勒保道:“安樂坪的王三槐,你老哥從前到過他營裏的。”劉青道:“現在賊人也壞的很,光是空言,怕不得肯信。”勒保忙問何故。
劉青道:“就爲前年,羅思舉獲住了王三槐的諜賊,知道三槐派人約會陳家山新起的賊子,同拒官兵,思舉就冒了賊子白旗,趁夜裏馳抵陳家山。聲言白蓮教衆到此,聯兵陳家山。賊不知道假冒,派衆四百,魚貫下山迎接。思舉坐在壘門守候,下令會誦教咒的,釋了器械,入後營見老師傅。後營早伏下刀斧手,兩個服侍一個,盡都殺掉,賊衆至死號呼“我們真是白蓮教,不是紅兵。”山上賊子瞧見,知道中計,慌忙奔遁。思舉掩殺上山,殲擒到四千多人,就爲這一回的事,賊子就不很信官兵了。”勒保道:“羅思舉的事,與你老哥是不相干的,必是你老哥怕煩。倘說是威信不足,你老哥這麽大名‘劉青天’三個字,誰不知曉?賊人會不信時,兄弟就不敢知了。”劉青只得答應。當下就帶了文案劉星渠,勒大帥又派一個都司相隨,同到安樂坪白蓮教住寨招撫。三槐聽報劉青天到,親率教衆出寨迎接劉青。見了面,少不得披肝露膽,說出一大篇懇切的話。懲王三槐如何倔強,到此也自然而然的天良感動,情願跟隨劉青到勒帥大營裏,不過要把劉星渠與那都司,留營爲質,劉青應諾。當下王三槐只帶四名從人,跟隨劉青到營。勒保聞報,立即升帳,從中軍帳直到營門,長矛隊,短刀隊,弓矢隊,刀牌隊,排列得嚴整非常。王三槐才踏進門,勒保就大喝“拿下!”劉青再三爭辯,勒保哪里肯聽。劉青道:“這事關於職道一生信德,總要懇求大帥成全。”勒保道:“我辦他難道辦錯了麽?”劉青道:“論到王三槐罪,果然死有餘辜,但此番來營,職道許過他不難爲。現在大帥不肯寬恩,那不是職道失了信了麽?”勒保道:“住了,我問你,你也是受過皇恩的人,到底朝廷要緊?還是你的信德要緊,難道爲了你一句空言,連朝廷嚴旨緝拿的白蓮匪首都不能拿辦了不成?”劉青道:“大帥明鑒,大帥麾下的都司官跟職道的文案生,還都在安樂坪寨裏,萬一那邊得著消息,怕這兩人的命,就此不保丁麽!”勒保笑道:“他自喪他的命,又沒有喪了你,與你什麽相干?!”劉青見力爭無效,只得垂頭歎息而出。這便是勒公爺生擒教首的奇功傳烈。別的不打緊,官兵從這回失信而後,激得白蓮教愈益心堅意執,鬧的比前利害起三五倍呢。高宗帝憂成一病,仁宗遍召名醫,更番診法,哪里有點子效驗。延到次年正月,兩眼一翻,竟自大行去了。仁宗愴地呼天,極盡爲子之道。喪事粗畢,就命軍機大臣擬旨一道,頒給四川、湖北、陝西各將帥,上辭道:
我皇考臨御六十年,四征不庭,凡窮荒絕徼,無不指日奏凱。至內地亂民,如王倫、田五等,偶作不靖,旬日立珍,從未有勞師數年,糜餉數千萬尚未蕆事者。自末年用兵以來,皇考宵旰焦勞,大漸之前,猶以望捷成什。追至彌留,親執朕手頻望西南,似有遺憾。苦教匪一日不平,朕即一日負不孝之疚。內而軍機大臣,外而領兵諸將,同爲不忠之臣,邇年皇考春秋日高,從事寬厚,即始貽誤軍事之永保,嚴交刑部治罪,仍旋邀寬有,其實各路縱賊何止永保一人。奏報粉飾,拼敗爲功。其在京諳達、侍衛、章京,無不營求赴軍。其歸自軍中者,無不營置田産,頓成殷富,故將吏日以玩兵養寇爲事。其宣諭各路領兵大小諸臣,戮力同心,刻期滅賊。有仍欺玩者,朕惟以軍法從事。
這一道聖旨頒發下來,滿朝大臣無不栗栗危懼。內中嚇得最利害的,就是軍機大臣大學士等和珅公爺。和珅向家人道:“糟了糟了,我這老命兒,定然保不住了,面子上雖沒有指定我,其實爲我一個兒呢。嘉慶跟我平常的很,我也知道朝晚總落在他手裏,不過想不到發作的這麽的快。”家人勸道:“當今素來孝順,三年無改。恁他怎樣,這一二年裏總不會有事的,你老人家放心是了。或有想一個法兒,告了病回轉享福去。當今寬仁,總也不來追究了。”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四回 整紀綱和相被查抄 布德教小民蒙矜恤
話說和珅見了上諭,心裏異常恐懼,家人婉言勸解。和珅道:“論起親情戚誼,原不應這麽無情。我兩個兒子,都尚著格格做額駙,跟嘉慶是郎舅至戚呢。”話猶未了,門上飛報涉軍統領衙門額老爺來拜。和珅大驚,忙問:“他帶多少人來?”門上回:“敢怕有五七十名番役呢。”和珅嚇得面如土色。
二門又上報:“額老爺已進了二門來也。”才待起迎,額森忒已是進來,滿面春風,拉著和珅的手問好。和珅道:“額公光降,定有見教。”額森忒笑道:“沒甚事,不過順路兒瞧瞧公相。”說著坐下。管家獻上茶,額森忒敘過幾句寒溫,卻仰著頭只管瞧字畫兒。此時和珅心上,宛如十五個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。忽又見門上小廝飛步入報:“軍機大臣、工部尚書那大人進來也。”和珅暗忖:“那彥成是阿桂的孫子,平日跟我很是不合,今日到此,定然有凶無吉。”想著時,那彥成已經進來。
只見額森忒搶上去請了安,便說:“大人已到,隨來的各位侍衛老爺就該帶領番役把守前後門。”衆官應了出去。和珅瞧見這個樣子,頓時滿面淚痕,泣求轉奏乞恩。那彥成笑道:“公相你也如此,做了十多年宰相,查抄的事情,在你手裏不知經過多少,幾曾見欽差倒替犯官乞恩過的。”說著,便轉過臉道:“有上諭,請公相跪聽宣讀。”和珅只得跪下。此時各房各門,都被番役守住,本宅上下人等,一步不能亂走。額森忒回道:“請大人宣旨意,就好動手。”和珅偷眼瞧時,見衆侍衛一個個撩衣捋臂,在那裏專候旨意,歎道:“我和珅不知抄掉幾多人的家,壞掉幾多人的官,誰知今兒竟會輪到自己身上。”只見那彥成站在上頭宣旨道:“奉上諭:和珅奪權罔上,誤國殃民,辜負朕恩,著即革職,交刑部嚴行審問。欽此。”額森忒一疊連聲叫“拿下和珅!其餘看守。”
那彥成吩咐:“侍衛帶同番役,分頭按房查抄登記。”這一言不打緊,把個巍峨尊嚴和相府,頓時鼎沸似的鬧起來。最可憐是那一班嬌妻美妾、豔婢佼童,平日快似神仙,尊如天帝,到這會子被侍衛押著,驅來趕去,宛如豬羊一般,披頭散髮,哭地號天,終沒個人援救。至於那班豪奴悍仆,平日倚勢淩人,凶得如虎如狼,這會子也都垂頭喪氣,那些威風不知哪里去了。
那彥成帶同和珅,眼看司員報數登記。一時侍衛跪稟,稱:“在上房查出御用梁緯帽、紅寶石頂,並織龍黃褂、四開氣袍等各種違禁之物,不敢擅動,特來請大人的示。”那彥成叫另行放開。一會子,又稟稱:“在內帳房搜出借票兩箱,房地契文五箱,都是違禁取利的。”那彥成冷笑道:“公相也太有心計了,又要謀取皇位,又要剝奪民財,竟一網打了個盡。”和珅忙辯道:“大人明鑒,這頂帽袍褂、原是預備進貢太上皇的。犯官雖然糊塗,也還知道朝廷法度。”那彥成道:“契文借票呢,難道也是奉旨准行的?”和珅道:“諒都是奴才們幹的,犯官實是不知。”那彥成道:“這個話盡公相自己御前去辦罷,我實不敢回奏。”和珅央道:“那大人,我與大人祖父,三世至交,這點子事情,還望推情照拂。”那彥成道:“公相原諒,我今兒的事情是國事呢。”
此時查抄將次完畢,就有司員竟記喝報,只聽報道:“赤金首登,共三千六百五十七件。珠寶俱金東珠八百九十四顆。珍珠一百七十九挂。散珠正斛,紅寶石頂子七十三個。祖母綠翎管十一個,翡翠領管八百三十五個,藍寶石帶頭一百二十三副。奇楠香朝珠八十七挂。沈香朝珠六百九十八挂。赤金大碗五十對。玉碗十對,金壺四對,金瓶兩對,金匙四百八十個,金盆一對,金折盂一對,水晶缸五對,珊瑚樹二十四株。玉馬一隻,高二尺,長三尺一寸。銀大碗八百個,銀中碗一千六百個,銀碟三千二百個,銀盃四千八百個,珊瑚箸四千八百鑲,被金象箸四千八百副,銀執壺八百把,翡翠西瓜一個,猞猁猻皮八十張,貂皮二百六十張,青狐皮三十八張,黑狐皮一百二十張,玄狐桶帶十件,白狐桶子十件,洋灰皮三百張,灰狐腿皮一百八十張,海虎皮三十張,海豹皮十六張,西藏獺皮五十張,綢緞四千七百三十卷,紗綾一千一百卷,繡蟒緞八十三卷,猩紅洋呢三十疋,嘩嘰三十疋,呢絨三十疋,各色布四十九捆,葛布三十捆,各色皮衣一千三百件,綿夾單紗絹衣三千二百件,御用緯帽二頂,織龍黃馬褂二件,醬色緞四開氣袍二件,白玉玩器八十件,碧玉玩器六十四件,西洋鐘錶七十八件,玻璃衣鏡十架,小鏡三十八架,銅錫等物七千三百餘件,紋銀一百零七萬五千兩,赤金八萬三千七百兩,錢六千吊。一應動物傢夥橫釘登記,以及房屋一千五百三十間,花園一所,俱詳細開列,其房地契紙,家人文書,亦俱封裹。
和珅心傷淚落,暗忖:“早知這麽下場,平時也看破點子了。”只見那彥成問:“完了麽?”衆人回說:“完了。”那彥成道:“完了就好了,咱們也好回去復旨了。”額森忒稟道:“各重門戶,都已貼下封條。男女人口都已押在下房裏,已都派了人看守了。”那彥成點了點頭,隨吩咐套車。於是大衆簇擁和珅到刑部衙門交卸了,才入朝復奏。都察院各御史,見和珅壞了事,頓時鋒芒起來,你也參一本,我也參一本,今兒說這個是和黨,明見說那個是和黨。不到一個月,朝裏大官員,牽連罷職的,倒有一大半。和珅是仁宗有意作對的人,結案下來,自然總是從重治罪。彼時京中有句俗語道:“和珅跌倒,嘉慶吃飽。”就指這件事呢。
和珅伏罪之後,仁宗召集廷臣,狠狠訓飭了一番。衆大臣經過這回驚嚇,雖不見得個個洗心革面,比了從前就好多了。
恰值王三槐押解到京,仁宗敕令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大理寺悉心審訊,王三槐口供,始終咬定是官逼民反。承審大臣不敢隱蔽,照直奏聞。仁宗覽奏惻然,命斬緩行刑。遂下上諭道:
國家深仁厚澤百餘年,百姓生長太平,使非迫於萬不得已,安肯不顧身家鋌而走險?皆由州縣官吏朘小民以奉上司,而上司以餽結和珅。今大憝已去,綱紀肅清,下無不上達,自當大法小廉,不致爲民累。惟是教匪迫協良民,及遇官兵,又驅爲前行,以膺鋒鏑。甚至剪發刺面以防其逃遁。小民進退皆死,朕日夜痛之。自古惟聞用兵於敵國,不聞用兵於吾民。其宣諭各路賊中被協之人,有能縛獻賊首者,不惟宥罪,並可邀恩。否則臨陣投出或自行逃出亦必釋回鄉裏,俾安生業。百姓固極思安,勞久思息,諒必一見恩旨,翕然來歸。其王三槐所供,川省良吏,自劉青外,尚有知巴縣趙華,知渠縣吳桂,其量予優擢,以從民望。至達州知州戴如煌,老病貪劣,胥役五千,借查邪教爲名,遍拘富戶,而首逆徐天德王學體等,反皆賄縱,民怨沸騰。及武昌府同知常丹葵,奉檄查緝,株連無辜數千,慘刑勒索,至聶人傑拒捕起事。其皆逮京治罪。難民無田廬可歸者,勒保即贊同劉青熟籌安置,或仿明項忠原傑招撫荊襄流民之法,相度經理。遍諭川陝楚豫地方,使鹹知朕意。欽此。
這一道上諭,仁心慈意,溢於言外,不特清朝高文章。仁憲純六帝不曾有這,就漢唐宋明也不曾見有這麽仁慈愷惻的詔旨!清國十二帝,平心衡論,這仁宗帝人可算過得去的了。難道三代以下,真還從哪里去找尋堯舜麽?
仁宗爲人,不但宅心仁恕,辦理大小各政也很有獨見之明。
彼時京師地方,有一樁冤獄,倘然遇著了好高騖遠的高宗,矜智弄巧的世宗,鎮日高掌遠摭,幹那拓土開疆丸事,沒工夫管理民間細務,冤獄沈沈,這花容月貌美人兒,九烈三貞好女子,早吃那糊塗官吏斷送了呢。究竟怎麽一件事?原來京城大柵欄桐花胡同,有一個不才子弟,姓胡名惠生,他的老子也曾做過一個小小京官,苦吃儉穿,死下來倒也積有上千銀子。奈這胡惠生不長進,文不讀書,武不挑擔,鎮日的遊蕩,同著一班狐群狗黨,賭錢喝酒,無所不爲。上千銀子哪里抵的住大揮霍,不到兩年,就精光了。惠生雖是不成才,他的老婆謝氏,倒很賢慧,隨著惠生茹苦含辛,從沒有一聲半句怨語,並且柳眉瑣翠,杏臉含春,人品兒,又是頭等的標致,旁人見了,都替她叫屈。她倒行無所事的,樂道安貧,靠著十個指頭兒,貼補點子家用。
一日謝氏從娘家回來,見惠生與一個無賴站在途中,不知講什麽話兒。那無賴瞧見謝氏,兩個賊眼珠注定了,一瞬都不瞬,那副賊態狼形,很是不雅。謝氏心中就不自在,回到家裏,見破瓶罐塌了滿地,沒個人整理,想起丈夫不長進,未免自怨自艾。正在收拾,塌拉塌拉,一陣破鞋聲,自外而來,料是惠生,擡頭瞧時。果見惠生托著兩吊青錢,笑嘻嘻的進來。見了謝氏,賊脫嘻嘻,不似往常的樣子。謝氏心裏沒好氣,遂作色喝問:“你也回家來,我當你死在外面呢!”胡惠生見老婆發怒,不敢答話。謝氏始怒道:“我才家來,路見你跟一個不成才東西鬼鬼祟祟幹什麽事,偏是這種不成才東西,偏有你這不成才東西,跟他成群作隊的做朋友,見了我那一種賊形怪狀,幾令人嘔死呢。你要像個人,這種不成才東西,趕早的絕掉了,要再與他往來,你也不要回家來,我也不願再認識你呢。”惠生到此,哪里還敢開口,把兩吊青錢,放在桌上,輕輕坐下。
謝氏道:“錢哪里來的?”惠生道:“給你使的。”謝氏道:“謝天地,今兒也使著你的錢了。但是這個錢哪里來的呢?”
惠生道:“給你使,你使著就是了,何必問呢。”謝氏道:“偷來的,搶來的,我也使著不要問麽?”惠生道:“你放心,我總不會做強盜做賊子是了。”謝氏道:“到底哪里來的錢?不說明我終不要使。我知道你再不會幹正經事情的。”惠生嚅囁道:“你問我這錢麽?”謝氏道:“問你這錢從哪里來的?”惠生道:“不用問了,我的錢就是你的錢,拿回家你使著就是。”謝氏心疑,盤問的愈緊,惠生見她面色不善,只得道:“告訴了你罷,我這錢是賭贏的。窮得這個樣子,真難道還有好朋友借給我麽?”謝氏道:“你往常賭錢,只有輸,沒有贏的,今兒怎麽倒會贏了呢?”惠生道:“光景是天可憐見罷了。”一宵無話。
次日一早,惠生就出門去,好似有甚緊要事情,沒有幹掉似的。到夕陽西下,才慢慢地回家,手裏倒又托著兩吊錢。問起他話,又是賭錢贏的,瞧他神氣,愁眉鎖臉有心事,偏不像贏錢樣子。謝氏狐疑道:“這不成才東西,別是幹那犯法事情,在做賊子麽?怎麽又只拿得兩吊錢回家呢?就賭錢贏也沒有贏的這麽巧注,昨日兩吊,今兒也是兩吊,一個錢不會多,一個不會少。”思前想後,慮慮這樣,慮慮那樣,慮到後來,忽地心裏一動道:“哎喲,這不成才東西,別是賣弄我麽。前日路上那個賊子的那樣子,很是可疑。要真是這麽不成才,我可怎麽好呢?”想到後來,決計道:“我何不如此如此,沒事最好,要是有什麽,防備著也就不怕他了。”隨取出針線,將本身衣服,密密地縫起來。縫畢之後,又把裁衣剪子,磨了個透快。
夜飯過後,並不招呼惠生,倒向床上和衣而睡。惠生也不敢驚動她,自己解去衣服,吹滅燈火,睡在外床。睡有一個更次,忽聽外面有人打門,惠生原沒有睡著,喊謝氏道:“姊姊,姊姊!”喊了兩聲,不見答應,知道她香夢沈酣,睡興正濃,喜道:“我這錢才不白賺人家呢。”隨起身道:“我去溺了再睡。”拖著鞋輕輕地摸到外邊來。謝氏的睡,原是假裝的,聽他出了房,疾忙起身,搶了剪子跟出去,見惠生隔著門問道:“誰打門?”外面應道:“我!”惠生道:“你不是沈金髮麽?”外面道:“老子姓名也是你稱的麽?你老婆怎麽樣了?應允不應允?要是不應允,老子只要你的狗命。”惠生一邊開門,一邊道:“你老人家不庸性急,我早安排妥當了。”沈金髮道:“安排妥當了麽?”惠生道:“我兄弟得了你賞賜,怎麽不替你想法兒呢。”沈金髮道:“你老婆已經答應了?”惠生道:“我們那一個性兒烈不過,我實不敢張口。”沈金髮道:“沒有講過話,怎麽好呢?”惠生道:“也是你老人家天賜奇緣,這會子她恰恰地睡熟著,裏頭沒有燈,別開口,完了事就出來,誰又知道!我們那一個還當是我呢。”沈金髮道:“花了錢還這麽偷偷摸摸,也算老子晦氣。”說著兩人一前一後的走進來。
謝氏至此才知惠生果然把自己賣弄了,又見沈金髮那麽勢焰,知道惠生定遭所逼,非出自願,不覺把全股怨氣盡發在沈金髮身上。執定剪子,躲在房門後,屏息靜氣的等候,見黑憧憧一個人形兒進來,謝氏竭盡嬌力,嗤的一剪子,正中在那人咽喉上。後邊一個聽見聲響,飛步就走。謝氏還道是惠生,喊道:“你走哪里去?還不替我站住了。”那人一直飛跑。謝氏心疑,忙點上燈,一照時,血泊裏臥著一個人,不是別個,正是自己丈夫胡惠生。謝氏嚇得全身亂顫,放聲兒哭喊。鄰舍聞聲走集,見犯了人命,趕忙的到官報告。
原來,沈金髮是大柵欄地方一個著名無賴。這日正與胡惠生索討賭欠,無意中遇見了謝氏,沈金髮饞涎欲滴不住口的稱贊。惠生不合謙了一句道:“平平的很,倒蒙老哥金獎。”金發跳起來道:“這雌兒是誰?你敢倒認識的麽?”惠生道:“就是賤內,如何不認識。”金發呆了半晌,把惠生肩膀一拍道:“老弟,你有了這麽標致老婆,還愁沒錢使麽?”惠生紅著臉道:“老哥笑語了,標致又不能賣錢,如何會……。”沈金髮不等他說完,就截住道:“怎麽不能賣錢,你肯賣我就作成你。”惠生未及答話,金髮道:“欠我的錢不要你還,另給你大錢二吊,只要今晚讓我宿一宵,總沒什麽不上算了。”說畢,給與惠生二吊青錢。惠生不肯接受,金發怒道:“你不接我的錢,明就是瞧不起我。”惠生道:“我原沒有什麽不願意,但是我們那一個是塊爆炭,輕易不很好講話,受了錢也不肯,叫我也難。”金髮道:“那也不要緊,咱們弟兄什麽不可通融,家去商量商量,肯了最好,不肯,難道我真要你還錢麽?做哥哥窮雖窮,這幾個錢卻還不在心上。”惠生當是真話,接了錢欣然回家,才待開口,就被謝氏一頓排喧,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。
次日遇見金髮,告訴他爲難情形,金髮道:“那可不能,你昨兒怎麽受我錢呢。”惠生道:“這錢是哥哥自己賞我的。”金發道:“我爲甚賞你,我賞你是要你辦事呢。你到外面打聽打聽,施賑貧賤,可也是我沈金髮做的事?”惠生道:“待贏了還你如何?”金髮道:“那也不能。嫌錢少,加你幾個倒可以,事情定要辦到手。”說著又取兩吊錢給惠生,道:“趕緊辦去,不成功不要見我。老子今晚到你家裏宿呢。”合該有事,黑暗裏進來,惠生走在金髮前頭,做了替死鬼,被謝氏一剪刀刺死。
當下衆鄰舍報告到官,宛平縣知縣不敢怠慢,霹靂火箭派遣差役把謝氏捉拿到案。謝氏哭訴情由,陳明誤殺。宛平縣又把沈金髮拿到,當堂質審。沈金髮道:“小的與胡惠生要好朋友,日間玩話,果然講過,晚上卻沒有去。”再三盤駁,矢口不移。衙中差役,又都替他稱說,於是當堂釋去。只把謝氏嚴刑拷問,判成因奸謀殺的罪名,定於秋後處決,案俟姦夫獲到另結。一角文書,申詳到府,府尹具本請旨。這種照例事情,歷朝聖人,批下來多不過是“照所請,欽此。”五個字。不意,仁宗竟然翻出新奇花樣來,瞧了奏本,就降旨召刑部尚書侍郎大理寺卿到內廷問話。衆官見召,駭汗奔走的趨入朝去。欲知仁宗帝如何翻案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五回 銜恩命勳臣充蝶使 憐才士縣令作冰人
話說仁宗召到刑部大理寺各官,就把府尹的奏本,交給他們瞧看,問道:“你們瞧此案辦理得如何?”衆人回奏:“奸雖無憑,殺實有據,置之極典,辦理似尚妥洽。”仁宗道:“依你們說來,好人果然做不得了?”衆人愕然,請故。仁宗道:“胡謝氏是烈婦呢,如何可以加刑?沈金髮要強姦,胡惠生才賣奸,沈不行強,胡也不會賣奸,胡不賣奸,謝氏也不會殺人。謝氏原是要殺沈金髮,不是要殺胡惠生。胡惠生的死,雖是謝氏殺掉他,其實是沈金髮殺掉的。現在不辦沈金髮,倒辦謝氏,誰還願做好人呢?再者,好夫的主名不曾得,倒先把人家置了重典,也不能夠風示天下呢。依朕主見,很該把沈金髮嚴嚴的辦一下,把胡謝氏大大的旌一番,死的冤也伸了,生的氣也出了,惡人的罪也伏了,好人的德也彰了。你們看,是怎樣?”
這一篇石破天驚的議論,嚇得各官駭汗伏地,除了叩頭再沒有別的舉動。仁宗親提御筆下一道旨意,把此案翻了轉來,府尹縣令大受申飭,京城內外,誰不稱頌聖明!
仁宗勤求民膜,體察人情,所辦各政,諸如此類,也難盡述。照這麽的行事,這麽的存心,早宜身致太平,怎麽白蓮教倒一天一天盛起來呢?推究原因,大半爲統兵將帥不得力的緣故。不信就把嘉慶四年八月以後情形,合了八月以前情形,參觀比視。官兵一樣是官兵,教衆一樣是教衆,不過八月以前的經略大臣是勒保,八月以後的經略大臣是額勒登保,才換了一個經略,勇怯強弱,竟就這麽天差地遠。然而,剿撫兼施,攻堵互用,勞心盡力,究也忙亂了三四年,才辦到個一時安靜。
彼時額侯營中,多虧了二楊之力。奇功導績,楊芳比了楊遇春,還要利害。石荀河一役,七騎掃蕩七千軍,五箭射死五百人,都是楊芳一人之力。白蓮教肅清之後,大裁鄉勇,寧陝鄉兵齊聲嘩變,星星之火,又幾燎原。幾位官高祿厚的什麽總督欽差,都嚇得什麽相似。究竟還是楊芳出奇制勝的辦伏貼了,這都是後話。卻說當日額勒登保戡定教衆,功勞偉大,特師回京。仁宗特派大臣出城迎接。額侯見過欽使,問了幾件朝中近事。欽使道:“侯爺鞍馬勞頓,諒總要歇息一二日,再陛見了?”額侯道:“皇上深念軍務,兄弟主見,且不回家,先到朝房請旨,俟陛見後,再回私第。”欽使道:“皇上怕候爺路途辛苦,請先回家歇息呢。”額侯笑道:“咱們當軍務的人,什麽事沒有經歷過,行幾百里路,哪里就這麽嬌嫩了。”欽使道:“侯爺國而忘家,自然忘記辛苦。”額侯安頓下兵馬,就同欽差入朝陛見。仁宗臨御中和殿,特旨賜坐,問了好些話兒,都是清鄉恤民等善後事情。仁宗大喜,當下賜了額侯一顆紅寶石頂子。
額侯謝恩回家,骨肉團聚,說不盡的天倫樂趣。次日親戚朋友都來探門,額侯笑向親友道:“出兵六年,靠著朝廷的福,刀槍隊裏矢石叢中,出入一百多回,微傷都沒有受著,今兒聚首,依舊是個完全人兒。”
正說著話,忽報聖旨下,慌忙開中門迎接。欽差不是別個,是乾清宮掌院太監吳惠。額侯知道吳惠是仁宗寵臣,輕易不很差出來的。只見吳太監面南而立,宣旨道:“奉上諭:額勒登保著爲軍機大臣兼議論大臣,欽此。”宣過旨,然後與額侯相見,講了幾句應酬話,方才辭去。衆親友齊聲稱賀,次日親友們紛紛送禮,有送酒席的,也有送戲的,熱鬧得要不的。額侯得意非凡,對著賓客稱述川陝戰績。額侯道:“兄弟行軍半世,得力處全在小心兩個字,每回開戰,不求必勝,只求不敗,整隊出發,從不許稍有參差。所以倉卒遇敵,後隊沒有齊,就可叫前鋒突擊,總不使敵軍有排陣的工夫。倘然到了深箐幽谷地方,限於地勢不能布陣,就分隊叠入,層層接應,遇了高山峻陵,就前後佈置,分路旁攻。紮下了營寨,就分遣探馬,四出哨探,以防不測。不比參贊德公,恃著才高氣勇,電舉飈發,常常的行險計。”衆人聽了,齊聲稱頌。額侯道:“額某原是東三省一個武夫,不意天恩高厚,竟派爲軍機大臣。本朝軍機大臣就是宰相,出爲經略,人作軍機,本朝倒也不多呢。”一客道:“就有也都是文職兼武的。”
額侯正講的得意,門上飛報聖旨下。額侯忙撒去筵席,迎接欽使。那欽使也不曾齊詔負勅,立在上面宣旨道:“奉上諭,有人參汝侵冒軍餉,浮開保舉,姑念川陵湖北著有微勞,恩免深究,前賜之寶石頂,著即收還,即繳來使帶回。欽此。”宣過旨,茶也不喝,追取了寶石頂,跨馬飛馳而去。
額侯送過欽使,進來滿臉的不高興。衆親友都把好言慰勸,額侯心終不快,飭家人到衙門請了病假,次日也不上朝,也不與家人們講話,獨個兒在書房裏悶坐。忽報皇上差吳太監來探病,一會子又派太醫院來診治,又特地頒賜人參四兩,賜藥賜醫,恩遇很是優渥。額侯原沒什麽病,見仁宗這麽相待,躲了三五天,也就消假入朝了。見面之後,仁宗見他戴著紅珊瑚頂子,隨道:“你也太做人家了,前日賜你的寶石頂子,爲什麽不戴?”額侯當是玩話,叩頭道:“臣不肖,辜負天恩。既蒙追回,哪里還敢私戴?”仁宗詫道:“朕沒有降過旨意,誰敢追回你呢?”額侯把那日追回寶石頂情形,詳細奏明。仁宗駭道:“輦轂之下,竟敢假傳廷旨,玩弄大臣,棍徒的膽子倒也不校步軍統領衙門,也太不成樣子了。”隨向額侯道:“你在外面混了這許多年,閱曆也不淺了,怎麽會受小人的暗算?”額侯道:“臣也是一時疏忽。”仁宗道:“黜陟大事,豈無詔敕?上諭口傳,就是大大的破綻。”隨傳旨順天府步軍統領,並各道巡城御史,限日破案,違幹未便。此旨一下,滿京城各員,都忙亂起來。然而大海撈針,哪里有個音息。
歇了三日,額侯才想派人到步軍統領衙門去催問。忽報步軍統領烏大人差人求見,說老爺的頂子,已經查得,棍徒也已拿祝額侯大喜,忙命帶他進來。一時帶進,那人打千兒見禮,說道:“我們老爺叫請侯爺安,說拜上侯爺,今兒拿住兩個形迹可疑的人,搜著一顆紅寶石頂子。問過一堂,死不肯認。我們老爺叫送給侯爺認視,是不是原物?還請侯爺的示。這兩個人,可要解到府上?倘要解時,立派幹役解送前來。”說畢,就呈上寶石頂子。額侯接來細瞧,見鮮紅明透,確系欽賜原物。隨道:“頂子不錯,果然是原物,煩你上復貴上,說我道謝。只是這賊子我要瞧瞧,到底是怎麽樣人,請他派人解來是了。”那人應了兩個“是”。又道:“小人斗膽,還要請一張侯爺的名片。好回去銷差。”額侯應允,隨叫家人給了他一張名片,那人叩謝而去。
不過頓飯時候,門上遞進烏德明名片,額侯忖道:“老烏這麽巴結,一個棍徒,也親自送來”。隨叫“快請”。烏大人一見面就問:“侯爺寵召,敢就爲寶石頂的事?”額侯道:“兄弟沒有奉請過呢,敢是尊管傳錯了話麽?”烏大人道:“奇了,兄弟正在瞧閱邸抄,家人報道:‘侯爺專差持片來請,叫兄弟立刻到府商量要事’。兄弟才來的。”額侯呆了半晌,跌足道:“又中了棍徒計了。”烏大人不解。額侯把以上事情,述了一遍。烏大人道:“這起棍徒膽敢屢次戲弄大臣,太也不成世界。兄弟回去,總要狠狠的辦一下。”額侯道:“丟開手罷了,諒都是沒飯吃的人。東西已經查得,逼的緊了,倒又要生事呢。”烏大人道:“三格格不日就要下嫁,要生起事端來,都是我責任呢。”額侯道:“三格格下嫁麽?額駙選中了誰?我怎麽一點兒沒有知道。”烏大人道:“額駙是索特那木多爾濟。到那時行聘大使一差,總少不了你老人家呢。”額侯道:“那是皇上天恩,派誰就誰,這會子還不能說呢。”又談了幾句別的話,方才辭去。臨走還懇額侯,仁宗跟前講幾句好話,免得再受申飭。
過上半個月,三格格下嫁日期愈近,仁宗降旨,把圓明園東偏一所小園子名叫含暉園的,賜與額駙居祝這含暉園有復道逶迤貫通圓明園。後來三格格薨逝,額駙照例繳進,就與成哲親王的西爽村,都並入了綺春園。宜宗帝尊養孝和後,文宗帝尊養孝靜後,都在這地方。庚申年洋兵人京,此園才被燒掉。
後人有詠史詩道:
定昆池沼舊山莊,復道逶迤繚粉牆。
尊養兩朝崇聖孝,含暉西爽並滄桑。
這都是後話。
當日,諭旨下來,派出兩位行聘大使,一位是軍機大臣、議政大臣、一等威勇侯額勒登保,一位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王大儒。額候見旨,十分奇詫。原來這位王學士生性佻(亻達),年輕時曾犯過一樁風流案子,滿朝人士都不很瞧的起他,現在與勳勞卓著的額侯爺同被恩命,怎麽不要詫異。其實仁宗的意思,無非取他夫妻齊眉,子孫滿堂,富貴壽考吉利罷了。這王大儒,表字席珍,廣東南海縣人。二十歲學使按臨,取中案首入學,才名大噪。同縣陳監生致書敦聘,邀他到家教讀。陳監生有個侄女,小字兒叫彩鳳,原是個望門寡,花容月貌,蕙質蘭心,模樣兒,聰明兒,都是天下第一號。不知怎樣,竟被大儒勾上了手,要好得蜜一般甜,火一般熱。聲名兒傳到陳監生耳朵裏,陳監生脾氣烈得爆炭似的,一刻都不能忍耐,立派家人把男女兩人雙雙捉獲,解送到官,請知縣盡法懲治。虧得知縣就是大儒的受知恩師,非但不辦他罪,倒還替他玉成了呢。
大儒那篇供語,合那知縣的批語,直到如今,藝林都還傳誦。
那供詞的文是:
律固因罪以相加,法或原情而議滅。生性耽疏放,志篤誇修,午夜攻書,詎識桃紅柳綠?丁年問字,常憎蝶浪蜂狂。弱冠采泮水之芹,帳下設陳生之榻。自宜居今,鑒古勿窺董子之園,豈容蕩卻踰閑,竟步長卿之轍?不意風流孽債,早結於五百年前,遂至雲雨私情,修成於十五日內。遙憶仲春佳節,上巳芳辰效濠濮之觀魚,步蘭亭而修禊。春光明媚,桃花映人面,甜而俱紅,風日晴和,綠拂蛾眉而共翠。回頭一顧,風情逼我上雲霄,逆目交投,神魂隨伊入肺腑,心乎愛矣。歌以詢之,予既示以私衷,循亦忘乎公路。隱窺之子,秋波轉而銀海無塵。強挽侍兒,蓮步移而玉環有韻。含情凝睇,欲語還羞。笑拈金雀之花,歌倚木魚之曲。轉詢其字,則彩鳳爲名。旋詰其親,則陳鴻是叔。乍聽驚爲淑女未可強求,既念喜屬主人,或能撮合。維則楚岫雲封,莫必高唐之有夢,藍橋霧擁縱懷,玉杵而難投。知跨鳳以何年,信乘鸞之無日,已捐妄想,頓滌煩腸,乃芸窗方,計燃藜而畫閣。忽來止字,青鸞有信,敬屈先生紅葉題詞。冀後有命,由書齊齋向芝房,繞回廊而穿曲徑,潛身入戶,瑤台橫一案之書,舉步登樓,繡榻貯千金之體。私揭羅幃而偷觀,芍藥方濃,故彈綺枕,以驚回海棠睡足。斯時斯景,父台身履其境,將若之何?而狂生色膽如天,竟若此矣!由是燈前月夜,非止一朝。陌上桑中,已成半載。援張敞之筆,竟爾畫眉,題薛氏之箋,偶然和韻。有時良宵過訪,不禁倒履以趨,迎雅意相投,未免牽衣而並坐,始或饋檳款茗,旋即握雨攜雲。茉莉叢中,暫作鴛鴦之帳;太湖石上,權爲翡翠之床。輾轉方殷,人影昂昂突至。歡娛未幾,履聲橐橐隨來。生固疑是主人,女亦驚爲叔父。當場一叫,四壁回聲。提解仁台,共羅法網。噫嘻!蜂蝶無媒交接,影何至斷梗浮萍?鸞鳳有意雨和鳴,全仗牙床錦被。夫女有家而男有室,本是人情;織爲女而牛爲郎,注成天牒。苟桃已簀實,紫綃之慕何來?梅已傾筐,紅拂之奔安至?而儒則椿萱並謝,慕春燕之雙飛鳳,則叔嬸俱存,悲秋鴻之孤唳。男女之婚嫁愆期,彼此之情懷燕。若按律均應治罪。開忱敢籲原情,誠使三星在上,秦樓之月重圓;兩美當前,廉浦之珠還合。則他日之蘭孫桂子,皆沐今朝之甘雨和風矣。供語非虛,陳情是實。
縣官批語的文是:
勘得王大儒成童舞勺,名列東膠,弱冠談經,位尊西席。不肅馬融之範,轉偷韓壽之香。啓北門而蕩,乃春心神迷處岫。躍東家牆而樓,其處於夢靜陽臺。書靜花明,隱鑽玉樓之春色;氈寒漏永,潛披繡戶之薰風。士也不良昧,攀龍之素行。人而無禮愧相鼠之,有皮佻(亻達)是矜廉隅。弗飭宜力加以笞撲,用垂戒于宮牆。陳彩鳳年已及並,許嫁而遽亡所,托身猶待字,擇偶而未得其歸。會遊綺陌遂誘狂童,路隔桃源爰設漁舟。而待渡牆宗柳徑,不驚龐吠以招來。間字爲媒,雅類宮人之題葉,執經適館,竟同卓氏之奔琴。既不能節比松筠,復甚至行虧珠玉。隱情敗露,辱及雙親,積節影聞,禍罹三尺。亦宜嚴加桎梏之戒,永絕燕呢之私。陳鴻撫哲兄之女,自可比兒,負癡叔之名,不爲相士,知女心之匪石,歸妹愆(iān錯過)期。昧姆教之當嚴,閑家無則。紫燕銜泥來畫棟,未知柳巷深情;杜鵑啼月出疏林,不謂花梢露冷。縱狂鶯之顛倒,戲擲朱榴;任雉鳳之翺翔,擅籬丹穴。應悔藩籬之勿設,古慚幃薄之不修。遽而鳴官,竟匿食言之咎;公然解究,並忘引盜之由此直自毀聲其名,而復隱慚其手足。自疏於防範,且更出於斡旋。本縣當堂鞫詢,盡得根由。據案推詳,頗深憐恤。女貌固芙容如面,郎才亦錦繡爲腸。當年共被謫謠言,此日應重偕鳳侶。而時非七日,漫思偕鵲渡銀河,境判層霄,妄冀乘搓登月府。宜乎風流道忽障雲屏,而溫柔鄉頓成苦海也。欲爲開釋,先令輸忱。五色彩筆強題箋,幾致江郎才盡!一幅紅羅遙擲衫,誰知倩女魂離?憐爾等情慘仳離,似不願鴛鴦中散。豈予既身爲父母,遂忍教鴻雁分飛?即直吐之供招,思曲全之方法,雖民犯必繩以憲典,例在男當責而女當離。而王道不外乎人情。還使內無怨而外無曠,用開一面之網,免褫青矜更推三宥之恩,特加紅系。王生未聘,許作館甥,陳女無家,歸爲內子。千里姻緣牽一線,朱絲原系自老人。兩家風月早雙清,綠字已早通媒妁。正名伊始,合巹在今。紅錦裁雲重奠雁,日麗華堂紫簫吹。月並乘鸞,星輝畫閣。從此銀台報彩,應知閶闔天開;玉燭調和,管教琅玕風靜。怨耦轉爲嘉耦,黽勉同心;冰人判合良人,庶幾偕老。種得宜男草茂,繞砌祥陰佇視。含笑花開,滿庭香馥。因念日邊之紅杏,從今得傍雲栽,而天上之碧桃,嗣後還滋露種。宰官既原情格外,叔嬸母遺詬閨中。少女得其士夫,非若薰蕕之異昧,上賓齒于嬌客,宛如笙磐之同音。倘以劉阮之誤入天臺,欲使參商之長離霄漢,則床第之言不踰閾,胡竟訴之公堂。宛邱之蕩詢有情,終無解於陌上。彰吾官法,適增玉女之羞;墮乃家聲,誰作金龜之婿?法緣情滅,予不汝譴此讞。
這一對鸞交鳳侶,倘不是多情縣令,親作冰人,哪里還能夠配合呢?王大儒成婚以後,兩口子纏綿恩愛,享盡家庭之福,連舉三子,都很聰明俊秀。大儒苦志攻讀,由博學鴻詞科,得授翰林院檢討之職。官閑署冷,沈浮了十多年,磨練得資格深透,又疊過著國家慶典,循例轉升,倒也被他爬到個掌院學士。
三個兒子也都登科發甲,愈是庸人福愈厚,倒居然一門清貴。
現在子又生孫,孫又生子,滿朝文武論起福澤來,沒一個比的上他呢。所以仁宗才派了他此差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六回 起海盜朝士驚心 入鹺衙黃金失色
卻說額侯爺、王學士同被恩命,舉朝詫爲奇聞。到格格下嫁這一日,仁宗爲王學士沒有翎子,儀仗上未免減色,又下特恩賞了他一枝花翎。仁宗共生五位皇子七位格格,惟三、四二位格格是皇后所出,所以格外的疼愛。這回三格格下嫁,一應排場費用,竟與皇子賜婚差不多體制,那是祖宗以來,頭回兒破格的事。
國家真也多故,教衆才平,東南疆吏告急的章奏,又絡繹而來,稱說海盜蔡牽,結連陸地會衆,勒稅抗官,志頗不校懇即築造戰艦,配置大炮,以備派兵出海拿捕。仁宗大驚,忙召軍機大臣、議政大臣商議應付之策。群臣聞召奔集。仁宗道:“本朝自削平鄭氏,大開海禁,已經一百多年,鯨鯢不波,航天萬里,倒一竟很太平。到了朕手裏,偏又這麽多事。前年川陝教匪,亂的正利害,福州將軍魁倫,兩廣總督吉慶,也曾奏稱海盜猖撅,到處劫掠。彼時朝廷因注意辦事教匪,沒工夫遠搜島嶼。後來不聽見說什麽,只道沒事的了。不意這會子倒又鬧起來,更平空裏跳出一個什麽蔡牽,可厭不可厭?!”額勒登保道:“這都是安南國的不是,前年捕獲海盜陳天保等,搜有安南國總兵及寶王侯敕樱藪奸誨盜,安南國的罪是推卸不去的。現在只消頒一道殷旨安南國去,把國王申飭一番,安南國不接濟了,海盜就無能爲了。”仁宗道:“堂堂上國,捕幾個海盜,還要叫屬邦幫助,也太講不過理去了。”勒保此時已復了職,也派爲軍機大臣,當下開言道:“安南自舊阮與新阮交兵,舊農耐王阮福得了國,謹守朝廷約束,國內奸匪盡都逐出,僞總兵僞侯伯等,都還是新阮封的呢,與現在的安南王是不相干的。”那彥成道:“剿捕海盜,全恃戰艦,大炮現在官修,各艦笨窳,不能放洋。閩浙水師倒都雇著商船出海,殊非長久之計。最好先造戰船,造了船,再能談剿捕上頭。”仁宗道:“造船鑄炮,果然是辦匪要著,不知國庫裏有這注款子沒有?這幾年開支浩繁,川楚軍需用帑萬萬,辦理善後,又用掉三千多萬。雖然開過幾回捐,所收也只七千多萬。通盤籌來,已經有絀無盈。所以這一件事情,總還要跟戶部商量呢。”那彥成道:“戶部是儀王爺兼管的,儀王爺這幾天偏又病著,總要他的病好了,才有法子想呢。”仁宗道:“造船鑄炮,也不是一日兩日辦的成的事,候他幾日倒也不妨。先飭沿海督撫提鎮相機剿捕才是正理,不然國家設官分職,作甚用呢。”那彥成道:“現在的疆臣,太也不知振作,沒事的時候,縱情詩酒,笑傲湖山,自命爲盛朝吏隱;地方稍有不靖,就這麽張皇入告,只圖脫卸自己干系,全不想朝廷派他來幹什麽呢。”額侯道:“這倒不能怪他們,倘然申飭了,未免就要隱匿不報,倒要弄成大禍呢。”仁宗點頭。隨即擬旨頒發,浙江巡撫阮元,提督蒼保,定海鎮總兵李長庚,廣東總督長麟,巡撫孫玉庭,福建總督王德,金門鎮總兵吳奇貴,叫他們相機剿捕。
議畢散朝,額侯回到家裏,家人回:“前兒誑咱們寶石頂子的賊子,外面已經查著了。”額侯忙問:“誰查的?賊子是誰?現在哪里?”家人道:“賊子姓賈,名叫賈五,是京中著名巨騙,徒黨衆多,騙術奇幻。查雖查著,要捕獲他,可再也不能呢。”額侯道:“一個人有了這麽才具,偏又不肯歸正。”說著時,德楞泰來拜。接進閒談,說起海盜蔡牽的事,德楞泰道:“這蔡牽是福建同安縣人,爲人很是奸滑,善捭闔縱橫之術。自從安南驅逐了艇賊,歹人沒處歸束,都投奔了蔡牽,他的聲勢,頓時大張。於是,商船出洋的,都遭他劫掠。要免劫,出去時須繳稅銀四百兩,回船時須繳八百兩,才給與號旗,放行無礙。”額侯道:“照這樣子,造船鑄炮的款子,就令商民報效,諒也沒有不樂從的,何必定要等候儀邸病癒。”德楞泰道:“皇上最愛百姓,怕不見得應允呢。”額侯道:“儀邸的病,聽說是目疾呢,好多日子了,如何還沒有好?”德楞泰笑道:“哪里真是目疾,怕是心疾呢。”額侯爺道:“好端端的人,怎麽患起心疾來?”德楞泰回頭瞧了瞧,見沒有人,才悄悄道:“儀邸生性最愛的是錢,王府裏黃的是金,白的是銀,圓的是珠,花的綢緞錦繡,世界上東西,沒有一件不有。他老人家卻還整日整夜的憂窮,一個兒兼了內務府戶部崇文門稅關好幾個優差,心裏頭終還不足,這回聽說是往南邊去了,外面卻一個人沒有知道。”額侯道:“奇了,到南邊去幹什麽呢?”德楞泰道:“無非瞧見鹽院濃厚,想去撈幾個錢罷了。”額侯笑道:“這位王爺,真也太會想錢了。”一時家人開飯。額侯就留德楞泰在家便飯。飯後又談了一回別的事,方才辭去。
原來儀郡王名叫永璿,是高宗第八個皇子,爲人和氣,遇士謙恭,平日跟朝士們有說有笑,並不以王位自矜。只有一件毛病,貪財好貨,銀錢這東西,總是不嫌多的。這回聽到兩淮鹽院出息不壞,就請了個病假,悄悄地到南邊來。
這日行抵揚州,找個寺院住下,吩咐家人們不許傳揚泄漏。
這所寺院,名叫天寧寺,是揚州第一所大寺院。住持僧慧宗,跟鹽院他很要好。現在見來了一夥口操京腔的寓客,舉止闊綽,行動豪華,詢問從人,都說是某省道員人都陛見。瞧他那樣子,又不像是道員身分。慧宗奔告鹽院,鹽院道:“別是京裏頭大員,奉旨查辦什麽事件麽?”慧宗道:“僧人也很疑慮,昨兒晌午時候,先進來是兩個體面官家,說他們主子路上患了病,要幾間潔淨房舍養病,香金多少,倒也不計。我就把方丈後面的三間精舍,收拾了讓給他。俄而行李送到,大箱小籠,足有三五十件。部署定當,那主人才坐著暖轎,帶著十多個僕從,簇擁將來。僧人出去迎接,那人下轎,只點頭微笑,並不跟我講話。拜過佛,就向僕從道:‘帶來的繡幢呢?拿來張挂了,就見兩個僕人,擡出一隻大紫檀匣,取出一副陀羅錦的繡幢來,幢上諸佛菩薩,繡的活的一般,那點綴的樹石山水,都是綠松珊瑚珠寶鑲嵌成功的,華麗精巧,不是內府皇宮,哪里做的到?
那人眼看僕人張挂好了,不交一言,就進房去了。今兒也沒有出來過。”鹽院道:“你何不從他僕人那裏探探口氣呢?”慧宗道:“也只好慢慢想法子,一時間怕不成功呢。”鹽院道:“以後有甚舉動,費你神就告知我。”慧宗道:“這不消大人吩咐。大人的事,就是我的事。”慧宗回到寺裏,徒弟告訴他:“新來的大員,派遣僕從到古董鋪看了許多古玩字畫,本城古董鋪得著消息,都派夥計前來兜生意呢。慧宗道:“成交了沒有?”徒弟道:“也有成交的,也有不成交的,這位大人,很肯出價,但只要東西好,價錢貴賤,倒不在乎呢。”慧宗停了半晌,問道:“你們可曉得他的來歷?”徒弟道:“他說是進京的道台呢。”慧宗道:“瞧他體統,哪里像是道台,怕是京裏派出來的王公大臣呢,你們小心伺候著是了。”衆徒弟自然諾諾連聲。
儀郡王在天甯寺連住了十多日,也不遊玩,也不拜客,整日靜坐一室,足不出戶,只收買古董字畫。揚州各鋪的奇珍異玩,差不多被他搜羅了個盡,花的銀子,真是上萬盈千。合寺僧人跟那鹽院,猜不透他是何路數,倒都上了心事。這日又有一家古董鋪派夥計送一支白玉如意來。一時看對了,問他價值,這夥計索價一千四百兩銀子。儀王道:“東西真好,一千四百兩也不貴。”隨令家人收了,一面親自開箱付他銀子。這夥計十分歡喜,收了銀子出外,才出房門,就見一個家人招手兒,示意古董夥計跟著他到外面。問有什麽話,家人道:“你做著好生意了,咱們主子誠實人,不解還價錢,你說多少就多少。現在咱們講一個拆法,你應給我多少?”古董夥計道:“你要多少呢?”家人道:“照你這筆買賣,折一個對扣,也不爲過。但是我素來心慈腸軟,不肯過分於人,人家勞心勞力,也無非爲將本求利,我要多扣了你,你雖然情願,我心裏頭終是不過意。”古董夥計聽了,歡喜道:“你老人家能夠體恤人家,誰還似你這麽慈善呢?”家人道:“現在我格外情讓,只要得你六百兩銀子,對扣還不到,憑良心總再沒有什麽。”古董夥計駭道:“我這一注買賣,通只賺不到二百兩銀子,你老人家倒要了我六百兩,還說是心慈腸軟,真是吃了人家心肝,還不知人家肉痛,你老人家也太狠了。”家人聽了,沒好氣道:“世界上也有你這麽不知好歹的人,我爲你花了本錢,才讓你多賺幾個錢,你拿八百兩,我拿六百兩,真是再公也沒有的事。你非但不知感激,倒還說我心狠,既然叫我心狠,我就狠一狠,對折了罷,拿七百兩銀子來。”兩個人爭論起來,爭得幾乎打架。衆和尚都來勸解,人聲嘈雜,鬧得鼎沸一般。儀郡王在內聽得,派人查問,把古董夥計跟那家人一同喚到裏頭。問明情由,儀王道:“我生平購物,從不許家丁需索陋規。”立叫那夥計收了銀子去,一面喝令把那家人捆起來鞭責,連抽數百皮鞭,打得個皮開內爛,衆仆都替他求恩,才命放下,攆出去完事。
那家人身負重傷,不能走路,只得求向和尚,暫借一榻,調理傷痕。慧宗大喜,留他住下,待遇得非常周致,卻乘機刺探他消息。那家人道:“實不相瞞,咱們老爺不是別人,就是當今皇上的哥哥儀王爺。”慧宗大驚道:“儀王爺到這裏來做什麽?”那家人道:“師傅是出家人,說與你知道諒也不要緊。咱們老爺此番南下,奉有朝廷密諭,清查兩淮鹽務的積弊,改扮微行,就爲怕風聲泄漏呢。”慧宗報知鹽院,鹽院嚇得面如土色,忙向慧宗問計。慧宗道:“現在世界人情鬼域,憑一個人的話,這位王爺也斷不透是真是假,大人倒不能不謹慎一點子,萬一上了騙子的當,傳佈開去,又不是樁笑話兒麽。”鹽院道:“儀王爺我是見過的,真和假一見便能分曉。倒是他深居簡出,輕易不能夠會面呢。”慧宗道:“這倒不難,他的臥房,就在方丈後面。大人要瞧時,隔著窗悄悄一窺,誰又知道呢。”當下鹽院依話跟隨到寺,如法炮製的窺了個透明,見戴著眼鏡,伏案寫字的老頭兒,不是儀王更是誰!鹽院駭絕,拖著慧宗衣袖到方丈裏,開言道:“果然是八王爺!慧公,你看有什麽解救的法子?”慧宗道:“據僧人看來,總先要走通他家人的路子,好在受傷的那個,跟僧人很講的來。大人肯屈尊時,就同去見見他好麽?”鹽院道:“很好。”於是二人同到那家人屋子裏。慧宗先替鹽院道地說明緣由,那家人大驚道:“師傅,這個你害死我了,咱們爺的脾氣兒,你總也知道,爲了六百兩銀子的小事,還把我打了個半死,現在漏泄他的機密,我還有命麽?再者我不過是府裏一名護衛,就是不攆出,在王爺跟前,也沒有講話的分兒,何況已經被攆,怎麽還能替你們設法呢!”慧宗央告不已。那人道:“我指給你們一個人,你們去求他,他要是肯答應,你們的事情就有指望了。”鹽院大喜,忙問是誰。那人道:“此人是府裏的大總管,我們都稱他做張老公的,他原在宮裏當差的,還是那年當今恩准了王爺迎養太貴紀,他跟太貴妃出宮的呢。王爺很聽他的話,你們只要跟他商量,他肯答應,就不要緊了。”鹽院道:“深蒙指點,感激的很。但兄弟與張老公,素昧平生,少不得還要你老哥做介紹人呢。”那人應允,就叫本寺小和尚入內相請。
一時一個虎形彪彪的太監,自內走出。見了護衛,就道:“小齊請老子出來,有什麽事?敢是要爺依舊收用你麽?論起此事,原是你自己不好呢。”小齊道:“我的事哪里就敢煩你老人家。”說著,便向鹽院一指道:“是這位大人呢。”張老公聽說,回頭把鹽院估量一回,問道:“是誰?我不認識呢。”慧宗上前陪笑,替鹽院代通姓名,並把來意婉轉說明。張老公大跳道:“小齊,你真作死呀。你在府中當了這麽年數差,越當越通透了,連爺的機密,都敢泄漏與人了。回了爺,瞧你能夠活命不能活命!”小齊急道:“師傅,我被你們害了也。”慧宗忙替他解說,鹽院也向張老公作揖求情。張老公道:“此事怕不易辦呢。王爺已經訪查明白,不日就要回京復奏了。兩淮鹽務積弊叢生,王爺奏本的稿子,已經草就,內有五弊十害八可慮的話。”說到這裏,隨把奏本朗誦了一遍。鹽院嚇得只是作揖,口口聲聲都是成全仰仗央求的話。張老公道:“我有甚不答應,不過費一句兩句話,現在好人誰不樂做。倒是咱們王爺,不好容易講話!你也知道的,我說了也未必中用。還是你們另想法兒罷。”說完話就想進去。慧宗趕忙拖住道:“張老公,慈悲慈悲吧,你不能講話,誰還能講話,王府裏還有誰強過你老人家?你要肯慈悲,別說鹽院大人,連各場的大使,各引的運商,都感激不盡你大恩呢。”鹽院又再四央告。張老公道:“法兒呢,還有一個,怕你們不願意行呢。”臨院道:“只要能夠免參,傾家孝敬都願意。”張老公道:“你肯傾家,就好辦了。咱們王爺在五臺山寺裏,許過一個願,一竟要了,一竟沒有了。就爲分藩以來,府中食指浩繁,沒有餘錢幹這件事。太貴妃也催過幾回,現在你們如能代了此願,王爺就是不答應,我有本領會請太貴妃止住他呢。”鹽院大喜過望,忙問:“什麽願,交給我,我准替王爺代了是了。”張老公道:“那也不值什麽。許的是鑄十八尊赤金羅漢,每尊需金一萬一千兩,連耗費也不過二十萬兩金子罷了。”鹽院聽說,驚得呆了,既經答應,又未便翻悔,少不得各引各場,互相攤派,把歷年賺進的錢,嘔出幾個來。這一下竟把蘇浙兩省的金子,搜羅了個盡。儀郡王卻安安穩穩,滿載回京。
不過一月開來,抵抄上刊出,儀郡王已銷了假了。儀王銷假入朝,仁宗就把造船鑄炮的事,向他商量。儀王見有利可圖,自然竭力主張。於是特派司員到閩浙兩省采木造船,又命欽天監的西洋人,繪就火炮圖式,雇齊鐵匠,鼓爐鑄造。戶部各司員聽到海疆不靖,都興頭異常,紛紛到儀王府鑽謀那糧台美差。
儀王爺不動聲色,人來即見,禮來即受,也不應允,也不回絕。
弄得那班人更似熱鍋上螞蟻似的,鑽頭覓縫的探聽消息。這日儀王屏去從人,獨傳張老公進內,問了好一會子的話。張老公出來,大家圍著詢問。張老公笑道:“也真可憐,那班人還都在夢裏,咱們王爺早選定了人了,明兒五鼓就題本,你們瞧著是了。”隔上兩天,上諭下來,海疆總糧台派了內務府司員阿勒德,那班花過冤錢的窮司員,除了抱恨叫屈,也沒有別的法子了。張老公報知儀王,儀王笑道:“那也聽他們,我原沒有要過他們東西,是他們自己送給我的。”話猶未了,小太監入報:“乾清宮掌院吳老爺傳旨宣王爺呢。”儀王慌忙更換衣服,跟隨吳太監入宮。仁宗一見,就道:“劉墉出缺了,你知道沒有?”儀王道:“沒有知道。劉墉筋骨健的很,不聽見患甚病,怎麽就沒了呢?”仁宗道:“此人很有來歷,未死之前,自己早知道死的日子。此回出缺,也是無疾而終的。朕念他立品方正,服官勤慎,從翰林院編修,到體仁閣大學士,數十年功夫,從不曾犯過錯誤。滿漢大臣裏頭,像他那麽的人,真是萬中選一。明兒成殮,你帶了十名侍衛,替朕前去祭奠。他的老子劉統勳沒的時候,皇考當日原是親臨輟奠的呢。”儀王道:“劉統勳是死在轎子裏的,彼時他正坐轎入朝,誰料到了東華門,氣就沒了,所以皇帝格外的施恩。”欲知仁宗如何回答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七回 情海生波狂且受賺 大君有命宿將專征
話說仁宗聽了儀王奏語,隨道:“皇考敬重劉統勳,就爲他爲人正直。當時朝裏頭人,都稱他包拯、海瑞。劉墉立朝,雖沒有他老子那麽鋒厲,然而持正不阿,在現在大員裏,已經是不可多得的了。”儀王道:“外面人都說他不脫書生氣。”
仁宗道:“這都是忌他的話。就說是書生氣,書生比了猾吏,究竟要好一點。”儀王道:“皇上卓見,遠非奴才所能及。”
領旨下來,就差人到內務府傳話,預備御賜祭筵,及儀仗等物。
次日晌午時候,十名侍衛都到王府伺候,祭筵儀仗盡都齊備,那翰林院撰就的御祭文恰也送到。於是儀王坐轎鳴金,到劉相府祭奠,行畢禮,接入客廳待茶。此時寅年世戚滿漢文武,來的很不少,儀王一到,那幾個有交情的,都進來敷衍。
軍機大臣吳熊光,禮部尚書英煦齊先後進來。儀王一見吳軍機,就稱他代字道:“槐江,你有喜信了,知道沒有?”吳軍機道:“什麽喜信?”儀王道:“上頭念你勤勞,要把你放出去。恰恰雲貴總督出了缺,上頭就把你名字填上了,大約明後日就有明文瞧見呢。”英煦齊聽了,忙向吳軍機道賀。儀王笑道:“慶吊擠在一塊兒,倒也難得瞧見的。”煦齊被儀王一說,頓時沒意思起來。吳槐江忙用別話岔開,大家重新敘話,儀王道:“上頭談起崇如,說他很有來歷,未死以前就知道死的日子。”煦齊道:“那還是我奏聞的呢。”儀王道:“你怎麽倒又知道?”煦齊道:“石庵爲人,原古怪的很,講的話,做的事,竟不像是時下人。”槐江道:“你還議論他,他合你很講的來呢。”煦齊道:“他跟我原沒甚不合,但照他那脾氣,幸是遭遇聖明,倘碰了猜忌的主子,怎麽還會有今日。總之一句,一個人太方正了,也是不合時宜的。即如他的書法,原是沒批評的,和珅福康安盛的時候,幾回求他的字,他當面雖沒有回掉,究竟何曾寫給了他?我問他,他說這種權奸,誰願意跟他稱兄道弟,寫了東西,終不免要落款,我要跟這種人落了款,諸城劉三個字,就掃地了。”儀王道:“皇上敬重他,也就爲他的風節呢。”槐江道:“石庵前知的事情,究竟怎樣?”煦齊道:“那句話,還在六年前呢。彼時我與他同值南書房,挑燈夜話,互談身世。石閹向我道:‘我將來那篇傳,總要你作,當說劉某以貴公子,爲名翰林,書名滿天下,而自問小就則可,大成不能,年八十五,不知所終’云云,我那時也不在意,隨口答應了他幾句話。”儀王道:“真也奇怪,他今年不剛八十五歲麽?”煦齊道:“可不是呢,二十三這一天,我去望他,他告訴我雍乾兩朝南齊故事,原原本本,講的很是詳細。講完之後,忽正色問我道:‘煦齊,前年托你作的傳,怎樣了?’我回他尚未動筆。他就道:‘別忘了,今兒已是臘月二十三,爲日無多,不能再緩了,我已囑夢瑛禪,鐫了一個洞門童子的印記,你我就在這幾日裏要分手了呢。’到昨日朝晨,還照舊的喝粥寫字,不意一過日中,竟會端坐去了。遺本稿子,還是他自己生前撰的呢,你道奇怪不奇怪?”儀王聽了,驚奇不已。
槐江道:“這種事情,在別人呢,果然要算作奇事,石庵家裏卻就不足爲奇了。因爲他爹,他爺爺,都是這麽著。石庵現在只算是克繼祖德罷了。石庵的老子文正公沒在轎子裏,已經奇了;哪里知道他那爺爺,死得更要奇怪。”儀王道:“他爺爺是誰?通顯過沒有?”槐江道:“石庵的爺爺,名棨,字子弢,由進士知縣,曆官至大方伯,精參易理。在四川藩台任上,一日忽語諸子道:‘我夜誦屯之三,爻易象早示我以朕兆,趁現在還有一口兒氣,快具本乞休,省得有誤國家。隔不多幾日,果然無疾而終。”儀王道:“照這麽說,這無疾而終,竟成了劉家的世職了。”儀王俟大殮完畢,才回朝復命。仁宗悼念耆臣,特下旨賜了“文清”兩字的諡法。
儀王回邸,接到驚報,忽說新派海疆總糧台內務府司員阿勒德被人謀斃。儀王詫道:“阿勒德作事,素來精細,怎麽會遭著意外之變?”忙叫家人出去探聽。原來阿勒德是滿洲正白旗人氏,智謀出衆,勇力絕人,論到他的才武,果然是沒批評。
只是生有僻性,專喜男色,不樂女娘。京城裏頭小旦,差不多被他沾了個遍。彼時京中小旦,色藝雙全的,就要算著李素棠,阿勒德心癡意醉,常常凱覦非分。無奈落花有意,流水無情。
李素棠倒並不把他放在心上。阿勒德每回來寓,素棠淡淡相對,總沒一辭半語腑肺之談,阿勒德很是不樂。
這日,也是合該有事,阿勒德走訪素棠,才到寓門,劈面走出一個少年來,豐神瀟灑,意氣豪華,一望就知是非常人物。
只見那少年背後,還有一個風流子弟,不是別個,正是李素棠。
只見李素棠與那少年,一邊講話,一邊走,纏綿恩愛,說不盡的要好。阿勒德不覺呆了,暗忖:世界上竟有這麽美男子,比了李素棠,隨珠和壁,真是一對玉人兒,能夠思一個法兒,鐵網珊瑚,把這一對玉人網了家來,終日相對,那個福比做了皇帝還快活呢。當下也不進去,獨自回家,暗地裏佈置神謀秘計。
且說這少年姓金,表字春畦,浙江平湖人氏,生就的佻(亻達)性。十四五歲就在外面惹草沾花的不老成,輕浮姐兒被他勾上手的,不知共有多少。恃著家財豐富,模樣俏俊,整日整夜花叢裏頭混。老子娘怕他蕩壞身子,恰值朝廷爲川楚軍事,特開捐例,有錢的人,花上幾個錢,就能平步青雲,謀到個一官半職,於是叫他背金入都,幹那顯親揚名大事業。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。金春畦到了北京,依舊征歌選色,忙他的事,功名兩字,哪里還在心上。北京時尚都行戲玩小旦的,春畦雖然乍到新來,習俗異人,卻早結了一個肺腑知交,這知交,就是歌郎李素棠。兩個兒情投意合,如漆如膠,說不盡的要好。春畦帶進京的銀子,不上幾個月,都花光了。床頭金盡,壯士無顔,沒奈何,只得在法源寺裏租了間房屋暫住,一面叫僕人回家取款,約定款子一到,就替素棠脫籍。
一日,忽得驚報,說李素棠暴疾身亡。趕到那裏,已經棺殮。撫棺大慟,很很哭了一場。從此,屏迹繁華,絕意聲色,只在蕭寺裏索居寂處。想著了素棠,不免短歎長籲,神傷淚落。
不到兩個月,卻早悶成一病,藥爐燈影,客況愈增淒慘。正是:千里江關哀瘦信,九秋風雨病相加。
一夕,挑燈默坐,四壁蟲聲,響成一片。觸景生悲,正在偷彈珠淚,獨自傷懷,忽寺僧進報,有客奉訪。春畦心裏疑惑:我在北京交遊甚少,這訪我的誰呢?想猶未了,那客人早已跨進房,拱手兒見禮。春畦一邊還禮,一邊把那人細心估量:見那人紫棠色臉兒,三綹須兒,滿臉油腔,全副滑氣。一見春畦,拱手請問姓名。春畦通畢名字,轉問那人。那人自言姓佟,旗下人氏,現在內務府供差,生平極喜交朋友,偶遇此間,聽寺僧說有南客,果遇我兄。芝眉蘭宇,不啻神仙中人,心裏歡喜的很。春畦見他談吐蘊藉,不覺傾倒起來,談了一回,漸漸談到聲色上。姓佟的道:“京師梨園色藝之盛,堪稱天下第一,我兄也曾涉獵過麽?”春畦見問,歎了一口氣道:“再別提起,兄弟再不願涉足此中了。”姓佟的忙問何故。春畦道:“一言難盡!”當下就把情戀李素棠,並素棠暴疾身亡,不勝美人黃土之感盡情傾吐,告訴了姓佟的。姓佟的笑道:“不料我兄弟眼光竟這麽的淺陋!天下之大,人才之衆,一個李素堂算什麽呢。”春畦驚道:“難道還有勝過李郎的人麽?”姓佟的道:“那多的很,多的很。”春畦問:“在哪里?”姓佟的道:“不必他求,兄弟家裏那個班子裏,像李素堂這麽的人,倒也挑得出兩三個。”春畦道:“可否帶兄弟去瞧瞧。”姓佟的笑道:“這兒原是玩意兒,不值什麽。我兄喜歡,就跟兄弟家去是了。”
春畦大喜,當下隨著姓佟的出門登車,所經途徑,覺都是未曾閱曆過的。一會子兒,行到一所府第,朱門軒戶,僮仆如雲,瞧那氣派,並不像是尋常旗員。姓佟的殷勤延接,把春畦讓入齋中,置酒相待。肴撰紛陳,卻是咄嗟之間立辦成功的。
春畦見了,心裏愈益驚詫。姓佟的執壺相勸,喝了三五杯酒,姓佟的開言道:“佳客在坐,不可寂飲。”回向家人道:“快叫鳳奴出來,唱兩支曲兒聽聽。”家人應諾,霎時引出一個麗人來,風鬟霧鬢,綽約多姿。姓佟的指向春畦道:“這兒是兄弟新買的姬兒,小名兒叫做鳳奴。”春畦舉目一瞧,嚇得魂不附體。你道爲甚緣故?原來鳳奴的面貌,與歌郎李素棠,生的竟一般無二,倘不是換了女裝,竟要脫口呼出素棠來。只見姓佟的向鳳奴道:“這位平湖金老爺詞曲上頭很精明的,你好好兒歌一曲來,給金老爺下酒。”鳳奴微微應了一聲,就拍著檀板歌唱起來,卻時時偷眼瞧春畦,秋波瑩注,淚睫瑩然。春畦也不轉睛的瞧看,見鳳奴柔媚的態度,清脆的歌聲,越瞧越真,越瞧越像,宛然是李素棠。想要詢問一語,又礙著姓佟的在坐。
正在狐疑,姓佟起身斟酒道:“快幹兩杯,別盡悶坐著。”春畦不能推卻,連喝了四五杯,早已醺然醉倒。只聽姓佟的吩咐家人道:“金老爺醉了,你們快引他書齋中睡罷,要茶要水,好好的伺候。稍有違件,我查著了,可就要不依的。”隨有家人攙扶春畦到齋中,床榻衾褥,佈置齊備,春畦和衣睡下。衆家人見他睡下,都偷偷的溜了出去。
春畦醒來要茶,見人影兒都沒有了,才待聲喚,門環響處,一個人掀簾而入。春畦擡頭,見進來的不是別人,正是席上相遇的那個鳳奴。鳳奴一見春畦,就道:“別才數月,怎麽就不認識?”辨色聞聲,果然就是李素棠。春畦道:“我原疑心是你,果然不會認錯。李郎你爲甚改成女裝了呢?怎麽倒又在這裏?那日得著你凶耗,我的腸兒痛得一寸寸的斷了。”素棠道:“我原沒有死,但活著的難過,比死還要利害。”春畦道:“你怎麽會到這裏的?”素棠道:“我被那廝劫閉在此,橫遭強暴,慘不可言。現在的日子,宛如籠裏頭的鳥,有著翅膀子不能飛,有著雙足不能走。我的金老爺,你替我想想,苦不苦呢?”說到這裏,不禁流下淚來。春畦道:“這姓佟的到底是什麽人,竟把你摧殘到這個樣子。我金春畦不知道便罷,知道了總要想法子救你。終不然白瞧你埋沒在這裏一輩子不成?”隨取帕子,替素棠試淚。
素棠乘勢坐入春畦懷中,正欲訴說衷腸,忽見姓佟的怒吼吼奔進來,手裏執著一柄鋼刀,用刀尖指定春畦道:“我當你是風雅文人,才這麽的款待你。誰料你竟是個禽獸,膽敢調戲我的姬妾。”說到這裏,睜出圓彪彪兩個眼珠子,揚著雪亮的刀,大有舉刀欲砍的樣子。李素棠嚇得早溜了出去,春畦雙膝跪地,不住口的求饒。姓佟的道:“你要我饒麽?那也很容易。”說罷,把刀一擲,隨有兩個僮仆自外奔入,把春畦捺置在塌上,褫去了下衣。春畦此時,欲拒無能,欲避無術,只得忍辱含羞,任其無所不至。姓佟的真也可惡,輕薄完畢,偏還欲春畦喝酒。春畦此時身子已不能自主,勉盡一杯,覺著那酒微有藥氣味,不敢再喝。不意此酒,比什麽都利害,一杯下肚,早醉到個人事不知。
比及醒來,下部已受了宮刑,大駭起坐,只覺四肢輕軟,全身鬆懈,一點兒勁都不能做。春畦此時,心已灰絕。忽見門簾動處,一個人進來,向春畦道:“不料你也會被他拖入在此的。我鑽了圈套,就望你來救我,現在你也鑽進了,更望誰援救呢?”說罷,抱頭大哭。春畦也失聲痛哭。原來這進來的,正是李素棠。哭了一會子,還是素棠勸住了。春畦道:“這姓佟的惡棍,你我和他,前世裏不知結下什麽冤仇,被他摧殘到這個樣子。”李素棠道:“你還當他真姓佟麽?”春畦道:“他不姓佟姓什麽?”素棠道:“他就是內務府司員阿勒德,滿洲的大滑,勇力絕人,死黨衆多,酷喜獵漁男色。被他囚閉死的,前後已逾十人。現在後房還關著三個,連你與我,共是五人。”春畦聽了,痛哭覓死。素棠道:“你新被大創,一百日裏,著不得風的,著了風就有性命之虞。”春畦哭道:“身子已經廢掉,活著也沒什麽趣味,還是早死乾淨。”素棠道:“死也沒中用,活著還好圖謀雪恥。”春畦聽說有理,只得暫時忍辱。隔了三五個月,創口是平了,頭髮是長了,阿勒德逼他改易女裝。春畦跟素棠私謀行刺,又怕他的勇,不敢造次。
這年阿勒德謀著海疆總糧台,春畦進府已經二年多了。阿勒德新得紅差,興頭異常。這日,從儀府回家,帶了十多杆鳥槍,就叫家人送交春畦收下。春畦見了鳥槍,心生一計,暗與素棠商量,推說替阿勒德餞行,設了一席酒,兩個兒輪流把盞,把阿勒德灌了個稀泥爛醉。春畦道:“素棠,你我的奇辱大恥,這會子可以報雪了。”素棠取鳥槍在手,滿裝了彈丸,對正阿勒德心口,切齒道:“阿賊,你今兒才認識我了。”說畢,轟然一響,可憐力大如牛的阿勒德,不過身子上多了黃豆大小五七粒彈丸兒,竟然嗚呼哀哉,歸天去了。春畦又把火藥點著,那所大宅子,頓時烈焰騰飛燒將起來。春畦攜著李素堂趁亂裏逃出,奔到至戚某主政家,還想到官控告。某主政勸他剃發改裝,回南完結。這便是阿勒德遇刺的新聞奇事。不過兩日,滿京城都已傳遍。儀府家人,照實回過儀王。儀王見他孽由自作,也就丟開手不管。
此時朝廷造船鑄炮,遣將派兵,忙得什麽相似。廣東撫台孫玉庭,又上了一道時務策,稱說:“從古但聞海防,不聞海戰。粵洋三千餘裏,賊蹤飄忽,兵分勢單,終年在洋奔逐,訖無成效,不如專力防守海口,嚴禁岸奸。爲以逸待勞之計,其官運鹽船及貿易商船,皆配兵船巡護,是海防亦非置舟師於不用”等語。仁宗深爲嘉許,下旨飭行。又特擢總兵李長庚爲浙江提督,命他專辦海盜。這時光,東南水陸將帥智勇雙全沒一樣不知。更有一樁驚人本領,操縱駕駛,踏浪如飛,恁是風驚浪駭,龍吼雷鳴,他把著舵,使著帆,心安意泰,竟然沒事人一般。每與海賊鏖戰,身先士卒,冒死奮登。打了勝仗,所有俘獲,悉賞與有功將士,自己分毫不龋所以部下將士,無不爭先效死。海賊聽到李長庚三字,無不頭騰腦漲。當時賊中有“不怕千萬兵,只怕李長庚”之語。仁宗特旨拔擢,真可算得知人善任。
當下浙江巡撫阮元接到上諭,忙請長庚入署,先把恩命給他瞧看,然後向他道賀。長庚照例謙讓了幾句,阮撫台置酒相待,問他剿賊方略。長庚道:“海裏頭事情,如何能夠預料,風勢不順,數十裏宛如數千里,十天半月還趕不到,要是風順勢利,一半天就能趕千百里呢。所以海上用兵,無風不戰,大風不戰,大雨不戰,逆風逆潮不戰,除雨蒙霧不戰,日晚夜黑不戰,颶期將至不戰,沙路不明不戰,賊衆我寡不戰,前無泊地後無退路不戰。”阮撫台道:“怪道用了這麽年數兵,獲住的海賊寥寥無幾,原來有這許多講究,我今兒才知道呢。”長庚道:“就是開仗,勇力無所施,刀矛無數用,全恃著大炮轟擊。大帥想罷,海浪的洶湧何等利害,火炮的反震何等利害。船身箕蕩,發出去炮子,能有幾個打中呢?就是風順勢足,我順風追逐,賊也順風逃遁,無伏可設,無險可扼,又拿他怎樣?到這時候,需用鈎鐮鈎掉他的皮網,用大炮轟掉他的椗牙蓬胎,使他船傷行遲,我師圍住攻擊,殺得賊窮投海,才獲住他一二艘。勢又不能船船圍擊,那餘外的賊船,早又飄然逃去了。再者海賊往來三省數千里,都是沿海內洋,至於外洋,浩瀚無邊,無隙可依,無船可掠,賊也從不敢去。惟遇官兵追急,才有一二忘命賊船,逃向那邊去。倘日色西沈,賊船直竄外洋,我師冒險無益,勢必回帆收港,而海賊又逭誅了。海裏頭事情,原不比陸路,濤浪洶湧,起如升天,落如墜地,一物不固,即有覆溺之憂。遇著了大風,一舟折桅,全軍失色。到了那時候,雖然賊在垂護,亦必舍而收泊,等到桅柱修好,賊船已逃的沒了影兒。揚帆窮搜,數日追及,桅壞帆裂,依舊是這個樣子。所以兵船出海,經歷四五個月,一個賊都沒有獲著,也是很尋常的事。大帥,這麽的敵情,這麽的地勢,你道能夠預料不能夠預料?”欲知阮元如何回答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八回 臺灣島海賊受困 黑水洋良將喪身
話說阮撫台聽了長庚一番議論,歎道:“我們住在深衙內院,海上風雲,如何會知道,更莫怪都察院那班御史了。”長庚道:“都老爺原都是書生,講幾句風涼話,我也沒暇跟他們計較。大帥是長庚嫡親上司,只要大帥肯作主成全我,事情就容易辦了。”阮撫台道:“都是國家事情,誰該盡力,誰不該盡力!你要什麽,明白告訴我,我總無有不盡力。”李長庚道:“剿捕海賊,最要緊的是戰船,戰船就是官兵的城郭,官兵的營壘,官兵的車馬。船要是得力,戰起來就勇,守起來就固,追起來就快,沖起來就堅。現在浙江的船,合用的頗不甚多。大帥肯成全時,上一個本子,請幾萬款子,交給長庚一手經理,那就受賜不淺了。”阮撫台道:“造船的事,上頭已經派了儀邸,要是請款另造,怕于儀邸面子上過不去麽?”長庚道:“請問大帥,國家要緊?還是儀邸面子要緊?”阮撫台道:“儀邸造的船,難道一艘都不能用麽?”長庚道:“大帥還有什麽不知,那種工料,放了洋,官兵的性命都被他送掉了呢。怎麽還能夠開仗?”阮撫台道:“咱們別動官中銀子,大家捐幾個錢出來,造幾艘應用。等平了賊,再想法子,你瞧如何?”長庚道:“大帥盡籌,果然妙極。只是賊子這幾年裏頭,造船購炮,認真異常,咱們造的船,總要比賊船強才好,不然還是沒用呢。”阮撫台道:“賊子也造船麽?哪一家船商替他製造?你告知我,我有本領封他的廠局,辦他的工匠,把造成的船隻通通充公呢。”長庚笑道:“閩浙兩省船商,哪一家不替賊子造一艘兩艘,要被咱們查得著,他們也不能再做這買賣了。賊子的計劃,比鬼還巧,他又不親自去定造,勾結了奸商,放洋時光,只說是商船,一出了口,就差人到衙門,報稱盜劫,商船頓時變成盜船了。請問官府又拿他怎樣呢?”阮撫台搖頭道:“倒真沒有法子。”長庚道:“再有一層,現在水陸兵餉,照例只發給三個月,也是大大一個弊害。”阮撫台忙問:“害在哪里?”長庚道:“大海撈針,全靠著機會巧。機會來時,一時半刻都不能錯掉,錯了一日,那怕你再費上一年半載的功,都是白費力,不濟事。”阮撫台道:“那倒是實情實理的話。兄弟別的不能盡力,發餉小事還能夠作一點兒主,以後就半年一發如何?”長庚起謝道:“全仗大帥成全。”
阮撫台雖然是個館生,倒很佩服長庚。席散之後,就邀集本城官商,勸他們量力捐助。自己行頭,先捐了一年的養廉。
登高一呼,衆山回應,霎時間捐薄上竟寫集了十多萬銀子。阮撫台大喜。次日,邀請長庚到署,把捐薄給他瞧看。萬事只要有錢!長庚領到這筆款子,頓時心雄氣壯,狠狠的奮發有爲,趕到福建,定造了三十艘大艦,又鑄大炮四百尊,分置各艦。這大艦隊取名兒就叫霆船,揚帆破浪,行駛如飛。頭回兒放洋,盜首蔡牽就幾乎被獲。
這年三月,蔡牽竄擾定海,進香普陀。恰恰霆船掩至,萬衆齊呼,千弩並發,蔡牽沒有防備,損失了好多兵將,解纜逃遁。長庚傳令追襲,乘風破浪,晝夜飛馳。追到閩洋,望見蔡賊艦隊,只離三五裏遠近,四百尊大炮,齊夥兒開放,連環不絕的轟擊將去,只打得賊船蓬穿桅折。蔡牽窘極,忙差人到浙閩總督玉德那裏乞降。玉總督信以爲真,立派興泉兵備道慶徠赴三沙海口招撫。蔡牽道:“果許我降,請先調開浙師,李提台踞在上風,行止很爲不便。”慶徠回稟玉總督。玉總督立下大令,飭長庚收港勿出。於是功敗垂成,蔡牽遂得從容遁去。
李長庚三戰三勝,只奪得賊船六艘而已。收兵回浙,談起戰事,不勝扼腕。阮撫台再三解勸,長庚慨然道:“長庚受恩深重,七尺微軀,早已置諸度外,賊不死我,我必死賊。只是這回縱放了他,又不知要費掉國家幾許錢糧,喪掉兵士幾許性命呢!”過不多幾月,驚報傳來,果然說蔡牽協同粵盜朱濆,連(舟宗)八十餘艘,入犯閩洋。玉制台飭浙江總兵胡振升督率水師二十四艘邀擊,卻被蔡牽一把火,燒得個全軍覆沒。長庚聞報,跺腳不已。
忽報聖旨下,慌忙擺香案迎接。那欽差站在上面,宣讀道:“奉上諭,浙江提督李長庚,忠勇性成,忘身殉國。在軍兩載,過門不入,又以捐造船械傾其家資。所有俘獲,盡以賞功,故士爭效死。且身先士卒,屢冒扈險。三月剿賊閩洋,圍攻蔡逆,火器瓦石雨下,身受多創,鏖戰不退。故賊中有‘不畏千萬兵,只畏李長庚’之語,實爲水師諸將冠。李長庚著授爲水師總統,所有閩浙水師,使歸節制。欽此。”送過欽使,闔城文武都來叩賀。一時阮撫台也到,一見面就道:“我不賀你得爲總統,深喜朝廷得著一員大將也。”長庚謙稱“不敢”。阮撫台笑道:“不必過謙,水軍各鎮中,你不敢當大將,誰還敢當大將?”
長庚道:“大帥不知,官越高,責越重,忌的人也越多,以後事情,辦下去正不知怎樣呢。”阮撫台道:“老哥素有幹略,現在大權在握,得心應手,正好大大施展一番。要是官高膽怯,一味的怕事,殊有負朝廷恩意了。”長庚道:“大帥教訓的是,長庚也不敢怕事,只憑著一顆赤心,全身實力,報答朝廷是了。”
阮撫台去後,長庚就發下文書,飭閩浙各鎮水師,晝夜操練,聽候調遣。一時定出計劃,令溫州海壇二鎮爲左右翼,跟隨本軍,專剿蔡逆;金門、黃岩、定海、臺灣諸鎮,各守本港,俟總統追賊至境,出師策應。部署才定,忽報蔡牽、朱濆連檣入寇,已經進了定海洋面。長庚傳令本部各艦,屯糧洗炮,連夜就要出港。此令一下,水軍各將弁,頓時忙亂起來,裝糧架炮,色色妥辦。
已值初更時候,長庚率領將士,祭過海神,就令起碇扯滿飛蓬,帆揚出港。但見月朗中天,波平如鏡,水天一色,萬里無雲。大軍艦隊宛如數十條蒼龍浴海似的,突浪沖波,向東駛去。只駛了一晝夜,已到定海洋面,遠遠聽得炮聲轟擊,曆落不絕。長庚道:“了不得,前面開仗呢,快駛上去!”又行了一程,賊船桅檣,密布如林。已經瞧見的,估量去約有百數十艘戰船,排成一字,煙硝彌漫,戰得正酣暢呢。定海水軍,看看要敗下,衆將不覺都有懼色。長庚道:“海盜頻年行劫,船中實貨山積,大家拼點子辛苦,破了他,一輩子享用不盡呢。”衆人聽說,人人思發巨財,那勇氣頓時就大奮起來。長庚手執令旗,揚帆直上。看看臨近,把令旗只一揮,數百尊大炮,一齊轟發。頓時水吼煙騰,彈飛浪立。蔡牽沒有防備,坐船上早著了兩炮。風吹煙散,月光中露出李長庚旗號,蔡牽大驚,忙令還炮轟擊。此時炮聲雷震,炮子蝗飛,兩軍戰艦在驚濤駭浪裏,簸蕩起落,一往一來的撲戰。長庚傳下將令,命左右兩翼專攻朱濆,本部戰艦專攻蔡牽,發畢令,扯足風蓬,乘著勢突浪沖波,衝殺過去。百炮齊鳴,萬弩競發,霎時把海賊的長蛇陣,沖爲兩段。蔡牽抵擋不住,轉舵奔逃。長庚下令追趕,矢炮連發,聲如貫珠。蔡賊的兩隻副船,早被炮彈打成窟穴,不能行駛沈下海去。蔡牽心慌,忙令加蓬飛馳。忽一彈飛來,正打在蓬索上,砰的一聲,竟斷掉了。蓬沒了索,宛如馬沒了繮,哪里還能駕馳!此時蔡牽的坐船,橫在海中,逐浪隨波的震蕩。賊衆紛紛投海,蔡牽大呼:“我命休了!”道言未了,忽地風鳴水吼,電掣雷轟,傾盆大雨從海角上直卷將來。浪濤山立,鯨鱷奮興,震得官兵戰艦,蕩撼飄搖,不能自主。長庚急令收港,蔡牽卻趁這當兒,接索揚帆,逃了出去,長庚十分氣忿。這年冬季裏,蔡牽又聚賊艦百艘,入犯臺灣,並在鹿耳門沈舟塞港,阻斷官兵來路,結聯土匪攻打府城,自號爲鎮海王,很有割據稱雄的意思。仁宗大驚,忙命成都將軍德楞泰佩欽差大臣關防,調四川兵三千赴剿,將軍賽沖阿爲參贊大臣一同赴軍。正欲出發,忽接捷報,說僞鎮海王蔡牽,已被水師總統李長庚敗走,臺灣全境肅清。仁宗大喜過望。原來蔡牽在臺灣地方沈船塞港,東南大吏沒一個不恐懼失色,只李長庚聞而大笑,向部下道:“蔡牽此舉,真是飛蛾撲火,白送性命。咱們不出去,這個大功必被他人奪去。要是真被他人奪了去,咱們還有臉兒見人麽?咱們水軍號爲天下第一,臺灣又是福建所屬的地,蔡牽又是總統專剿的人,來了這麽的好機會,生生的放過,丟臉不丟臉?”衆人都道:“蔡牽據了地,僭了號,聲勢浩大,怎麽統帥倒說他飛蛾撲火,自送性命呢?”長庚道:“臺灣形勢,鹿耳門果是要口。但除了鹿耳門,還有南汕港,北汕港,安平港。現在他自己填塞了鹿耳門,這一路就省得咱們把守了,咱們只要往南汕、北汕兩個口子,再派一支兵,由大港繞安平港攻進去,甕中捉鼈網中搜魚,不怕他飛了天上去。這不是蔡賊自己送死麽?前幾番由他猖撅,就爲那穹洋闊海,沒處遮攔。現在投了這絕地,就要逃走也不能了。”衆人盡都釋然。于時調兵出發,長庚親自扼守南北二汕要口,另以小澎船五十艘,叫許松年、王得祿兩總兵統率了,由安平港攻入。果然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,連開五仗,殺得賊衆叫苦連天,投奔無地。水陸兼程,舟車並用,把蔡牽逼入北汕港內,四面圍困,宛如猛獸落井,鷙鳥囚籠。似此謀無遺策,將皆用命,固不難一舉成功。誰料貫未滿盈,天不厭亂,竟會興起颶風來,走石飛沙,撼山拔樹,把鹿耳門所沈各船,掀翻漂蕩,沖了個盡淨。蔡牽率領賊衆,奪門奔逃。官兵拼命追截,卻只獲著十多艘賊船。
盜首蔡牽,依舊被他逍遙遁去。長庚歎道:“今回的事,倘使閩帥玉公肯幫我的忙,預派數百水軍守在鹿耳門外,蔡賊早殲擒了。本部兵士統只三千,又要搜剿,又要防守,實屬不數調遣。”衆人都道:“玉公出身執絝,見不到此也是有的。”長庚道:“果然見識不到也還罷了。瞧他所爲,很有妒功害能的意味。妒害我一個兒,原沒什麽要緊,卻苦了朝廷與百姓呢。我得用的人,他偏要調去;我要造船,他偏不肯具奏。你們總也瞧見,蔡逆的坐船,高起我們五六尺呢。究竟船大的便宜,蓬高行速。若是我們的船跟他一高般大,也早追著他了。”衆人道:“聖上深居九重,海中情形,諒總不很明白,統帥何不具奏陳明呢?”長庚道:“玉制台是旗人呢。從前柴大紀建了那麽大功,封著伯爵,充著參贊,也總算紅透了,只忤了福經略,弄得身敗名劣,臨了兒還送掉性命呢。”衆人道:“今上聖明,原不能比純廟。統帥怕事,怕倒要受著處分呢。”長庚見說有理,隨叫本營辦文案的,擬了一張奏稿,大旨稱說:蔡逆未能殲擒者,實由兵船所得力接濟未斷絕所致。臣所乘之船,較各鎮爲最大,及逼近蔡牽坐船,尚低五六尺。其餘諸鎮之船,更不爲及。曾與三鎮總兵願預支賽廉,捐造大船十五號。海門隊壇二鎮,亦願捐造十五號。而督臣以造船需數月之久,借帑四五萬兩之多,不肯具奏。且海賊無二載不修之船,亦無一年不壞之材料,桅舵折則船爲虛器,風蓬爛則寸步難乃。逆賊在鹿耳門逃竄出,僅餘三十船,蓬朽硝缺。一回閩地,裝篷燂洗,煥然一新,糧藥充足,賊何日可滅?
這道本章拜發之後,不過一月開來,聖旨下來,把閩督玉德革了職,拿京治罪。簡出新名制台,名叫阿林保,也是旗人。只道同舟共濟,從此可以一德一心,辦理邊務。不意一蟹不如一蟹。阿林保一到任,別的事不幹,就打足了精神,謀去李長庚。旬月之間,密疏三上,早有人報知長庚,囑爲防備。長庚笑道:“新制台機心真也太重,其實何苦呢!就是玉公罷職,我也並沒什麽成見,當時拜本,不過爲自己表白。新制台把我當作壞人,他那眼光兒就錯了。”衆人道:“旬日之間,參本三上,統帥倒不可不防他一下子。”長庚笑稱不必。衆人問故,長庚道:“諸位別問,瞧著就是了。”過了幾日,上諭下來,果然把阿林保排喧了一頓,大旨說是:“阿林保蒞任旬月,即專以去長庚爲事,朕倘輕信其言,豈不自失良將!嗣後剿賊事責成長庚一人,阿林保倘忌功掣肘,則玉德即其前車之鑒!並著造大同安梭船三十艘,交與長庚,其未成以前,先雇大商船備剿。欽此。”長庚部下各將,瞧見此旨,無不稱奇,都到長庚坐船,請問緣故。長庚道:“此事極易猜測,咱們在這裏辦了三五年的事,歷任督帥撫帥,從沒講過咱們一句半語壞話。阿帥到此,沒有滿一月,倒參了我三個本子,難道歷任各帥都沒有他那麽明亮麽?再者太性急了,上頭也要疑的。所以我說不必防備呢。”衆人都很佩服。
忽報阿制台派人下書,長庚喚進,開函瞧看,並無別事,不過邀請自己入署喝酒而已。給了那人回片,隨即乘轎赴宴。
阿林保降階相迎,禮貌之間,異常客氣。酒至半酣,阿林保停杯在手,笑問長庚道:“李大人,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。”長庚道:“大帥鈞諭,長庚自當謹遵。”阿林保道:“大海裏捕魚,何時能夠入網。”說到這裏,雙目注定了長庚,便不再講下去。長庚道:“長庚愚笨,帥意高深,還求明白指示。”阿林保道:“我說的就是海裏頭事情。”長庚道:“蔡逆屢次逭誅,都爲官軍不肯齊心之故。如果閩浙水師,不分畛域,海疆早平靖多時了。”阿林保道:“怕也沒有那麽容易,我想海天萬里,橫豎沒有佐證,倒不如弄一個假蔡牽殺掉了,就送到兄弟衙門來報驗,兄弟馬上具本入告,這麽一來,省掉多少是非糾葛。那餘外的賊子,都好歸入善後案子辦理了。李總統,你也可以受著上賞,我也可以得邀次功,比了窮年累月在鯨波鱷浪裏爭生活,不好起萬倍了麽?李總統,我這個法子,也無非是替你算計,你瞧行的去行不去?”長庚道:“多蒙大帥成全,只惜石三保、聶人傑的事情,長庚不會幹,辜負盛情,未免抱歉。”阿林保道:“李總統休太執了,海上風波,異常凶險呢。”長庚慨然道:“長庚受恩深重,久視海舶如廬舍,憑他再兇險點子,終不敢稍存怯意,誓與賊同死,不與賊同生。”阿林保道:“難得總統這麽忠勇!但兄弟此舉,也無非爲顧恤兵士呢。”長庚笑道:“兵士受了大恩,國家要遭受大累了。”阿林保變色道:“這麽說來,國家就靠總統一個兒了?”長庚自知失言,忙著起身謝過。
席散回船,告知衆將。部將王得祿道:“原是制台自討沒臉,統帥這幾句話,堂皇冠冕,說得很是得體,制台也白受教訓呢。”邱良功道:“虧回絕了他,要是答應了,可就上了他當了。”長庚忙問何故。良功道:“咱們辦到了假蔡牽,制台找著把柄,不就好專章參奏麽。”王得祿道:“此公心術,真也太壞,將來結果,我看也平常的。”長庚道:“壞也罷,好也罷,咱們只要對得住朝廷,對得住百姓,余外的也就不必管他了。”
從此,李長庚督同水師各將,修理船隻,整治器械,舊的燂洗,新的製造,蓬索桅舵等一應要件,無不刻意講求。到這年十月裏,都已齊備,於是擇日放洋,搜捕海賊。大小各艦,整隊揚帆,掠波飛駛,迅疾得同箭一個樣子。尋哨到廣東洋面,果然與海賊相遇,奮勇攻撲,一下子就轟沈兩條賊船,生擒賊首一名,叫做蔡天福,就是蔡牽的侄子。乘勝追襲,趕到大星嶼,把蔡牽又殺了個大敚部將都請回碇,長庚道:“此番出兵,我原不承望生還呢。”恰恰福建水師提督張見陛也率艦至,於是邀他一同追趕蔡牽。追了三日,這日,追到黑水洋地方,瞧見蔡牽,只剩得三條海船。長庚揮旗奮呼,矢炮齊發,霎時蔡牽坐船的風蓬打掉。長庚駛船沖上,令兵士擲放火藥包,乘風兒縱火。衆兵士歡呼雀躍,只道滅賊即在目前,不意賊船艄尾上的炮,忽地轟發一顆彈子,直向長庚咽喉飛來,閃避不及,中彈跌倒。欲知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九回 殲巨寇海波不揚 運奇謀覆盆得雪
話說李長庚督率艦隊,圍住蔡牽,火攻炮擊,正擬一鼓殲禽,不意賊尾艄的炮忽然轟發,彈丸擊中長庚咽喉,大喊一聲,昏絕於地。趕忙施救,已是不及。三軍失了元帥,頓時大亂。
張見陛率領本部兵船,轉舵先走,衆兵艦紛紛退駛,於是歷年積寇,又被逭誅。其實浙閩水軍,十位賊衆,如果少持半日,不難立奏虜功。可惜衆將心志不齊,先自退駛,光景是蔡牽惡貫還沒有滿盈呢。閩督浙撫會奏到京,仁宗震悼,特下恩旨,追封李長庚壯烈伯,賜諡忠毅,並飭原籍回同縣建立專祠,春秋兩季按時致祭。又把長庚部將王得祿、邱良功升爲提督,分統長庚舊部。詔書勉勵他們同心敵愾,替主帥報仇雪忿。王、邱二將瞧見這道旨意,果然激發天良,督率了艦隊,竭力盡心的搜捕。也是機會湊巧,福建制台調了個方維甸,軍機處又有著大學士戴衢享,戴方二公,都是很有遠見的,文武一心,邊廷同意,百請百允,得手應心。說也奇怪,李長庚費盡心力出盡汗,奈何他不得的蔡牽,竟就輕輕易易殲除了。古人“衆志成城”那句話,可知是不錯的。王邱二提督,殲除了蔡牽,就用紅旗報捷,六百里加緊,飛遞到京,那奏本的大旨是:臣得祿,臣良功,于本年三月,會師合剿海賊蔡牽於定海之魚山。乘風勢順利,奮呼轟擊,煙硝蔽天,轉戰至綠水深洋,逼攻賊船。蔡賊揚帆思遁,經臣得祿臣良功四面包圍,而悍賊破浪突圍,炮彈密發如雹。臣得祿冒彈奮進,親督水手兵弁,擲藥發火,阻賊出路,激勵將士,搶登賊艦。血戰至夜半,風浪並怒,海水山立。將弁登者,均被賊衆斫落下海,而賊艦又隨浪戡出。臣良功攻險堵截,隨潮奮戰,環攻不已。逾綠水洋,見黑水,臣良功懼賊走遁外洋,奮身大呼,以己船駢於賊船東,閩船駢於浙船東,賊蓬與浙蓬結,浙蓬毀,賊以蒿紮浙船,決死猛戰,矛貫良功腓。浙船毀碇脫出,閩船復駢於賊船。此時賊夥黨各船皆爲諸鎮所隔,不能援救。賊酋蔡牽,僅餘三十船,彈丸已罄,以番銀作炮子,勢愈猛悍。臣得祿亦受彈傷,忍痛奮鬥,擲硝藥火其尾樓,復以坐船沖斷其舵。蔡牽自知無救,乃首尾舉炮,自裂其船沈於海。積年臣寇,賴皇上成靈,將士用命,僅得殲除。
仁宗覽奏,向廷臣道:“爲了這兩個賊子,折掉幾許將士,處掉幾許生靈,想來都是朕躬不德所致。今後朕有不是,你們都應直言諫朕,君臣一體。太平了,大家才能過好日子。”隨下旨封王得祿爲二等子,邱良功爲二等男。降畢旨,又向群臣道:“海賊初平,善後計畫,何者爲先?大家替聯籌畫籌畫。”大學士勒保回道:“盜賊之起,都是地方官吏不善所致,地方官史不善,都因監司失察,監司所以失察,都由於督撫昏瞆。爲正本清源計,莫如慎遷督撫。督撫賢而司道大員無不賢,地方官吏無不賢,盜賊怎麽會起呢!”仁宗道:“這話很有道理,現在四川總督出了缺,要派人,一時沒有妥當的人,你看派誰去好?”勒保道:“現在封圻大吏,才猶卓著的,就要算鄂督百某,調了他去也好。”仁宗道:“我看他去,還是你去好,潮廣也是要緊地方,他也走不得。你方才講的那番話,句句實情實理,你到那裏辦事,定是不錯的。你保他人,我就保你。”勒保碰頭辭謝。仁宗道:“勒老三,你不喜歡外任麽?”勒保道:“外任內任,都是皇上恩典,奴才如何敢不喜歡!但奴才年來身弱多病,四川這種地方,漢夷雜處,辦理稍一不當,未免有負天恩。”仁宗不待說完,就道:“不必講了,四川原是你治過的地方,現在又沒什麽事,朕派你去,無非爲你是熟手,難道真爲你講了那番話,就布治你不成!”勒保不敢再辭,領旨謝恩。即日治裝出發,望成都而來。
曆盡蜀道艱難,經盡風塵勞苦,行抵成都。文武官員,都出城迎接,勒保一一接見。一到行轅,自護督起,司道府縣提鎮參遊,來轅謁見的,更是絡繹不絕。勒保吩咐巡捕官,來謁的人,不論官職大小,均須即時通報。自己雖然風塵勞頓,即還打疊起精神,跟屬員們敷衍。
你道他爲甚這麽和氣,一點子沒有上官架子?原來宦途風味,此公業已嘗透。勒保頭先本是個筆帖式,當差期滿,外選了個知縣,指省四川,儘先補用。無奈川中大吏,跟他不甚合意,隨班進謁,常遭呵譴。候了一年餘,虱大的差都沒有當過。當光吃盡,窮得要不的。同班候補人員,沒一個人瞧的起他,衙參時光嫌他衣衫襤褸,酒氣薰騰,都遠遠的避過他。勒保很是抑鬱,又沒法子解除此難。
一日瞧閱邸報,見十年前的老友放了四川總督,大喜道:“這遭兒,我總可以出人頭地了。”於是抖起精神,每日探聽新制台行程。那盼望制台到省的心,比了饑兒望乳,大旱望雨,還要真。這日,得著喜信,知道新制台離城只有二十裏,明兒朝晨,可到省城。勒保歡喜得什麽似的。趕忙雇了個牲口,出境迎接。不意到了那裏,新制台的行轅,森嚴煊赫,僕從人等,不肯替他通報。沒奈何,只得趕回來。次日,闔城文武迎接新制台,勒保跟隨各官,遞手本稟見,又沒有見著。新制台進了行轅,先是護督來拜,繼而兩司首道,繼而首府,繼而省縣,繼而候補各官,紛紛傳請,獨勒保的手本,遞了上去,宛如泥牛入海,音信杳然。天氣又暑,肚子又餓,站在太陽裏,眼看車來轎去,官送官迎,又氣又苦,又渴又饑,忿倒個要死。那些同班候補官,有勸他回去明兒再來的,有勸他回家吃飯的,也有秉性輕薄的,偏還要揶榆他,說:“老兄素來好酒善飲,今兒制台定要留你喝酒呢。”正在無聊,忽聞傳呼:“請勒三爺!”勒保聽了這一聲,宛如牢中重犯得了恩赦,樂個得無可言說,趕忙的整著衣冠,捧著履歷,疾趨而入。那同班的官員們聽見了制台傳呼,稱行輦不稱官名,無不稱奇納罕。勒保趨進了裏頭,看見制台光著頭,穿著便衣,站立在簷前階下,一見勒保就笑,指道:“你打扮得這個樣子,不怕齷齪麽?”勒保稟請行庭參禮。新制台扶住道:“別磕狗頭了。”回顧家人道:“快給勒三爺把這狗皮剝去,好到後院乘涼飲酒去。”勒保這時光,越聽罵,越快活。一時搬上酒肴,新制台拖他坐下,把酒話舊,把個勒保快活得成了仙相似。喝到三鼓,方才散出。
一跨出行轅門是不好了,首府首縣並那幾個有差的紅候補官,都在那裏伺候。一見勒保,宛如得著鳳凰蛋似的,你也來捧,我也來捧,攙手的攙手,攀話的攀話,說不盡的殷勤,描不盡的親熱。首府道:“兩司首道都叫致意吾兄,他們候到薄暮回衙的。”從此勒保平步青雲,竟被衆人擡了上天去。衙參時光,逢迎歡笑刻不暇接,有讓坐的,有攀話的,有送煙壺的,真是烈火烹油,著鮮花錦。其實勒三爺依舊是個勒三爺呢。所以他待到屬員,一團和氣,滿面春風,無非是推己及人恕道的意思。
當下勒保擇定初三日卯刻接印視事,護督董公把一應交待事情辦理妥當,自回藩司本任去了。接過印,司道各官,又忙著遞手本入賀。勒保設筵相待,席間,談起這幾日見客過多,鬧的腦袋都漲起來了,可知是身子不濟。從前在這裏辦軍務,連夜不得睡覺,都不覺得什麽,怎麽這會子多見了幾個客,就累的這個樣子。臯台道:“大帥原也太勞乏,那些州縣班的候補人員,很可以不必見呢,身子也要緊的。”勒保笑道:“深蒙見愛,但兄弟這裏頭也有個苦衷呢。”隨把自己那時在省候補的境況說了一遍。藩台介面道:“大帥高見極是,縣班大半是可憐人兒,司裏平日待到這一班人,也都另眼看待的。”勒保笑道:“大家都是過來人,老兄想來總也經歷過的。”董藩台道:“司裏受的辱,比了大帥還要利害。”勒保道:“講出來大家聽聽,咱們這會子,也算是溫習舊書呢。”董藩台道:“司裏家況,原很清苦的。那一年宗師按臨司裏,僥倖得選了拔貢。進京朝考,背著鋪蓋,徒步而行,走到揚州,已經筋疲力盡。”勒保道:“老兄原籍不是江寧麽?徒步奔走,路程果然不少了。”董藩台道:“彼時恰巧遇見一隻船,也是進京應試的,司裏就向艄公央告,懇他攜帶。艄公回司裏,船是人家包定的,須與雇主商量。好容易答應了,司裏就把行李卸在後艄。長途無事,不免把卷吟哦。艄公私囑司裏,艙裏頭是揚州巨紳蔣老爺的兩位少爺,別高聲朗誦,怕少爺嫌鬧呢。話猶未了,艙中的人果然走出來呵問,問司裏是什麽人,鬧一個不已。司裏無奈,只得說出姓名,並告訴他入京應試。那兄弟兩人聽了司裏的話,竟冷笑道:‘你們瞧他,窮的這個樣兒,差不多就是花子,卻還要黃狗想吃天鵝肉,要應朝考,取功名。沒有鏡子,也應撤一盆尿照照這一張臉兒,像應朝考的人不像。’”勒保道:“那種話兒下流的很!怎麽應試的人講出話來,會這麽下流呢?”董藩台道:“彼時那兄弟二人正喝酒作樂,被司裏擾了他們的興,才這麽斥辱呢。”勒保道:“窮途受辱,難堪的很!”董藩台道:“誠如鈞諭,司裏氣忿不過,背了行李起岸,走了幾百里路,勉強賃小車進京。這回朝考,司裏又蒙僥倖,得列一等,授爲七品小京官。從此鄉會試連翻僥倖,殿試蒙聖恩,得取一甲第三名,授職翰林院編修,數年京察,外放監司,循序漸升,至有今日。誰料狎侮司裏的那位蔣大少爺,到去年才以知縣來省候補。”保勒笑道:“巧極了,老兄怎樣回敬他呢?”董藩台道:“這位蔣大少爺,想起前事,怕司裏報復,嚇的就要告玻經司裏傳他進衙,用好言撫慰,問他那位介弟,早己死掉多年。司裏笑向他道:‘韓信不仇胯下之辱,我豈不逮及古人,勉爲好官,往事切勿介懷’,就把他挂了出去。現在還在署任呢。”勒保聽了,很是讚歎。臯台道:“方伯度量,比了程中丞寬宏多了。”董藩台忙問:“哪一位程中丞?”臯台道:“就是山西撫台程國仁中丞。”董藩台道:“那是敝同年。不知敝同年有了什麽事故?”臯台道:“這位程中丞有一個異樣的脾氣,就是心熱太過,專喜管理人間不平事務。聽說他沒有發時光,曾代親戚打官司,直控到省裏,口才辯給,當堂把臯台駁得無言可答。臯台忿極,向他道:‘程國仁,程國仁,你能夠對我的聯,我就當聽你的訟’。程答道:‘舍訟論文我也不怕,但是丈夫不可食言。’”臯台笑道:“果然對的好,誰願負約。但對得不好,可即起去,不必再在吾轅鬧無理之訟了’。程笑回:‘謹遵鈞命’,隨請示上聯。臯台瞧定程公道:倒插楊柳,光棍無根生枝節。程公也瞧定了臯台,隨口應道:橫吹笛管,眼子有氣作聲歌。臯台聽了,既驚其巧,又恨其嘲,因大怒道:‘程國仁,程國仁,量你快馬加鞭,不難追及我祿位呢。’程公道:“那也再瞧罷了。’後來程公發了甲,朝廷異常器重,幾回要他出任封疆,他都苦苦的辭掉。這一年那位臯台以原職改任山西,程公聞知,就向軍機處謀山西巡撫一缺。”勒保道:“謀這個缺,諒必爲報復私仇了。”臯台道:“可不是呢,程公真也會玩,到省時光,故意倒跨著一個跛足驢子,緩著轡徐徐行走。那位臯台隨衆出迎,見了程公,很有點子不好意思,只得道:‘公真奇才,無惑乎上達得如此神速。’程公笑回:‘餘無良馬,無可加鞭。如此遲遲,不圖登得追公於此。’”勒保道:“口舌爭鋒,殊失大臣風度。”隨問藩台道:“董公以爲如何?”藩台應了一聲“是”,隨道:“敝同年此舉,度量未免太狹。”臯台道:“程公好利害,接印之後,上謝恩折,竟把參折一同拜發,那位臯台竟被他就此參掉。”勒保搖頭歎息。
一時席散,送過客,才待回房歇息,門上送進一角公文,是湖廣總督百公咨來的。拆開瞧時,原來爲成都城裏出了一個通盜的大窩家,咨請嚴拿移解,歸案詢辦。勒保瞧過,立傳首縣,飭他密拿到衙,辦文移解。一時拿到,首縣回稟:“大帥指拿的李仲良,是本縣附生,平日行止也還安分,百公飛咨拿捕,怕有錯誤麽,還請大帥示下。”勒保道:“百公精明強幹,總不會差到哪里去。拿住了就解去盡他辦是了,咱們又何必另生枝節呢?”首縣應了兩個“是”,自去派遣幹投遞解不提。
卻說這李仲良,有個哥哥,名叫伯賢,弟兄兩人,各專一業,兄弟是念書的,哥哥卻是經商的。仲良家裏,廣廈百間,良田十頃,詩書滿架,奴僕成群,日子很過的去。然而他老子娘死下來,四隻空手,兩個光身。這家業都是伯賢手創的,伯賢因在外經商,家裏一應事情,就托仲良代爲經理,誰料仲良心懷不良,田園進出,契據上簽的都是自己名字,把老兄一生心血創就的産業,張口全吞,伯賢還在夢裏呢。以後數年,伯賢因年老力衰,把漢口兩片鋪子盤頂給人家,自己回到家裏,就想享受那清閒之福。不意一進家門,問兄弟查閱帳簿,仲良竟冷冷的答道:“家中各事,兄弟整理得秩序井然,又何必哥哥費心。”伯賢道:“我離了家這許多年,家裏事情,從沒有問過,一竟由兄弟代我操著心,既然回來了,少不得檢點檢點。雖然自家兄弟,原不計論到這上頭,做哥哥心裏究竟過意不去呢。”仲良道:“哥哥醉了麽,田房一切,都是兄弟手創的産業,兄弟自己經管自己事情,如何說是代操心?”伯賢道:“兄弟休得戲我!”仲良道:“誰講戲言,哥哥不信,只要瞧契據,立名簽字的,不是兄弟是誰?倘說是哥哥的産業,哥哥自己怎麽倒又不簽名字呢?”伯賢再想不到同胞兄弟會安著這麽壞的心腸!這一氣非同小可,兩個人翻了一會子臉,伯賢就拖了仲良到縣裏叫喊。縣官問起情由,就說伯賢所控無憑,礙難審理。控府控司都是這麽說法。伯賢氣極,只得拼著副老骨頭,再出來經營商業。時衰鬼弄人,精神一頹唐,商業也就蕭條起來,做了三五年,一點子沒有起色,鬱悶籲欷,說不盡的苦楚。這一日,遇著一個同行老友,談起此事,那老友就勸他告狀。伯賢道:“告過,官不准,可怎樣呢?”那老友道:“爲什麽不到武昌制台那裏告呢?制台百大人,真是清朝海瑞,再世包公,恁你怎樣冤枉的事,到他案下,沒有不伸雪的。”伯賢聞言心動。次日,果然托人寫了一張狀紙,過江進城,到制台衙門控告。百公閱過狀詞,喊進伯賢,略問幾句,知道他祖父寒微,一無遺蓄,他老子沒時,仲良年未弱冠,賴伯賢撫養,得以讀書成人。隨命退去,靜候提審。一面傳江夏縣進署,把狀紙交給了他,囑他設法辦理。江夏縣接到公事,見案關隔省,事涉家庭,既難於傳人,又無從察訪。延了數日,竟然一籌莫展,只得上轅求教。百公笑道:“這有什麽難處,只消在盜案裏頭,填上李仲良姓名,說他是通盜窩家,不就完了事麽。”
江夏縣大喜,於是如法炮製,申詳到轅。百公立刻飛咨四川總督,不過一個月開來,已經移提到剩百公親行提審,李仲良瞧見制台衙門那種威嚴,早嚇得魂飛天外,魄散九霄。百公厲聲喝問:“秀才家應守名教,膽敢通盜窩賊,致富千金,情實可惡,法更難寬,快快實供,本部堂還能超你的生!”仲良嚇得只是叩頭,口口聲聲不敢通盜。百公道:“不通強盜家產哪裏來的?”仲良這時光只圖苟全性命,哪里還有工夫計及別的事,忙道:“家產都是胞兄伯賢手創的,現在治下漢口鎮經商,可以傳來詢問。”百公道:“都是實話麽?”仲良指天誓日,口稱不敢謊語。于時立傳伯賢到案,把家產斷歸了他。諭令仲良,聽兄隨時瞻給,不准分外妄幹。仲良叩頭遵斷,具結完案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